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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她若有所察,而無禮地問道:「你是不是沒有錢呢?」

  「錢是有的!錢是有的!不過不能住旅館。」

  應該避免住旅館。

  「你究竟是要去搭火車呢?還是剛從火車下來的呢?」

  鏡史郎沒有回答,於是她又接著問:「這個時候你在這樣的地方,究竟想到那裡去呢?」

  「我想到安靜的地方去,到一處能讓這個孩子安心睡覺的平靜地方,一處有真正夜晚的地方,我就是為了找尋那樣的地方才出來的。」

  「真好!我也希望到那樣的地方去。如惡魔巢穴般的東京,我已厭倦。像夜晚一般的夜晚,是的,我真想在那樣的地方睡覺。」

  她以沉靜的語調說。

  鏡史郎仍注視著問她:「你的故鄉是那裡?」

  「築波山山麓。」

  「原來如此。從築波山山麓來的,必然覺得東京像個惡魔的巢穴。你何時離開故鄉的呢?」

  「去年春天,正好是一年前。」

  如果真是一年前,那麼這一年來將不至於受魔鬼們的蠱毒甚深吧!而且,她也明瞭幼兒之美,也有對幼兒的愛心,甚至也未失落替小百合要牛奶的親切心腸,此外,她注意到東京是惡魔們的巢穴。

  「你在東京的這一年,都做些什麼呢?」

  「什麼都做,像小公司的小妹、巴士的車掌小姐,不過,我很快就辭職了。還有鋼珠店、超級市場、雜貨店等,最後是目前的餐廳,但是,我剛剛也已離開了。」

  「你為什麼不固定下來呢?」

  「因為有很多男孩子追我。」

  「什麼樣的傢伙?」

  「什麼樣的傢伙啊——很多哪!」

  「不是只有一個人嗎?」

  「哪裡,多著呢!我工作處的男孩子都熱衷於我,不僅如此,有的還為我吵架,甚至還動刀子。男人啊!真討厭——我真想到沒有男人的地方去。」

  她笑了。

  「嗯!」

  鏡史郎嘖嘖稱奇。

  「那麼,你現在怎麼辦呢?」

  「就是因為不知道該怎麼辦,所以才跑到這裡來想,不過,我還沒有想到。」

  「想吧!」

  「抱著嬰兒不能想啊!」

  「那麼,把她交給我吧!」

  「嗯!沒關係。事實上,不想也無所謂——至少我已經決定離開東京了。」

  「嗯!」

  鏡史郎再度發出讚歎聲。

  「你剛才說築波山山麓是你的故鄉,那是一個不錯的地方。」

  「啊!你也知道嗎?」

  鏡史郎的心底浮現出一首東歌【注:東歌——萬葉集第十四卷中之日本東部的詩詞,以方言寫成。】。築波嶺是否已下雪?不,可愛的人兒是否正在曬布?——這首詩的釋義是,築波嶺是不是已經在下雪了呢?不,會不會是可愛的姑娘在曬布呢?眼前這位姑娘如果也曬布,那麼就沒有任何問題,但問題是她卻離家出走。

  「你剛才說想離開東京,是真的嗎?」

  鏡史郎想問個清楚。女孩回答說:「對!我已經厭倦東京了,希望能到鄉下去,舒舒服服地躺在開滿紫雲英或是紫花地丁的草原上,好好睡他一覺。」

  鏡史郎覺得這個女孩子的話實在說得太好了,如果讓山部赤人聽到,一定很高興。赤人常作詩吟詩——到春天的平原來摘紫花地丁的我,心向平原而野宿一夜。

  鏡史郎一聽到她提起春天的原野,於是想到必須也帶小百合去看看紫花地丁、紫雲英、馬醉木的花,當春暮夏初時,更要帶她去看棣棠花和紫草的花。而且,最重要的是,要讓她立足在開滿紫草花的原野,甚至漫步於其中。小百合將如詩中所吟:紫草一般的高貴的 你,出落得氣質高貴。

  「正如剛才你所說的,小百合也很想到開滿紫花地丁的原野去。」

  「啊!她叫做小百合呀!這名字取得不錯!」

  「你也覺得是個好名字嗎?」

  「當然覺得囉!真是名符其實。」

  鏡史郎也贊成她所說的話,而且認為她是一個頗有前途的女孩子,如果能加以善導的話,她一定可以成為一名很好的合作者,也能培養出與魔鬼戰鬥的勇氣和信念。不,也許她已經具備這些條件了。

  「你剛才說想離開東京,那麼,想不想和我們一起去旅行呢?我們到開滿紫花地丁、馬醉木的鄉下去,或者到北陸的海岸去,甚至也可以到大和山中一行。」

  「你要到很多地方旅行嗎?」

  「為了要尋找這世界上最靜、最美的地方,非得到處旅行不可。」

  「真好——可是,我連一個蹦子兒都沒有。」

  「一個蹦子兒都沒有是什麼意思啊?」

  「就是我連一毛錢都沒有啊!」

  「錢,你不必擔心。」

  為了要讓她放心,鏡史郎從西裝內袋裡掏出一迭鈔票給她看。她說:「那是什麼?」

  眼睛直盯著那迭鈔票看,不久後,臉色都變了地說:「不行啊!趕快收起來。」

  等鏡史郎把鈔票放回口袋後,她深深地歎了一口氣說:「我沒有什麼地方不敢和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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