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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如果說,一點都不像是一回事是不好的話,那麼,怎麼樣才是好的呢?」

  鏡史郎突然聽到柴尾這麼說,很明顯地,柴尾生氣了。

  「請你不要說話,我正在想事情。」

  鏡史郎馬上又進入沉沉的思考中,不管是生仁一或是禮二,妻子生產時,故鄉的家裡為什麼總是那麼靜呢?似乎萬物都靜靜地圍繞在即將產下生命的產婦房間,而且為了安慰產婦,連風、陽光以及樹木也都保持靜默,他自己則徘徊在後門,在生仁一時,石榴果實低垂;生禮二時,百日紅如祭典的祭果般鮮豔地低垂著,自己則緊張地在庭院中踱步。自己為什麼那般走來走去呢?太太即將生產,且正為之掙扎。她的每一聲喘息都可聽到,但卻沒有人去救她,留她一人獨自奮鬥,鄰家的太太都一一走進產房了,但要生產的是太太,是太太一個人的工作,太太是依神旨生下一個小生命。

  緊張的極限一旦抵達,便被突破了。此時,衝擊著日本群島沿岸的海潮,一成碎浪後,便拖著長長的下襬延伸到沙灘上。當風吹著庭院裡的樹葉,陽光舞動而駐足片刻時,一個小生命誕生了。

  生命就是如此產生的,潔白如玉般無瑕的生命必須是這麼產生的,但是——

  鏡史郎在床鋪上翻了個身,而背向談話者。不知何時,信子也來到了,鏡史郎聽到她和柴尾的說話聲。

  「不知道是為了什麼事,我都搞不清楚。總之,他的情緒變得非常不穩定。」

  「真抱歉,看起來,他的精神還是很亢奮。」

  「我也不好,因為他提及我女兒的事,所以,我說話才變得比較粗魯。」

  然後,又放低聲音說:「我這樣說,也許他又會生氣,但實際上,生產對她本人一點也無所謂,生產是母難的說法雖然一直沒有改變,但是,現在已經很少聽說因生產而失去生命的。」

  「從前很怕患上產褥熱【注:產褥熱——孕婦產後六至八星期內,所產生的發熱性疾病。】,但現在已經有特效藥——而且,大部分的孕婦都會接受定期檢查,我想,這種定期檢查是很安全的。」

  鏡史郎沉默不語。生產時能無痛分娩是很好,因難產而喪命的人數減少亦很好,只是,那是魔鬼們為了誘惑孕婦所設下的誘餌。想到這裡,鏡史郎又是一陣憤怒湧上心頭。

  鏡史郎不願意聽到信子和柴尾的談話,但就算不想聽也會聽到。那二人不知是否以為鏡史郎已入睡,仍繼續低聲地交談著。

  「弓子的先生出差到四國去的晚上,就急急忙忙打電話來問,還沒生嗎?還沒生嗎?」

  柴尾笑著說:「我這邊也是一樣,很少到醫院去的人,也一直打電話說,還沒生嗎?怎麼這麼慢。」

  信子也笑了。鏡史郎睜開眼睛,他想開口大罵他們,為什麼自己的妻子生產時,卻在一旁催促生了沒呢?但好不容易地忍了下來,因為他要罵的那些年輕丈夫全不在這裡,而且他們的太太們不但不責怪她們無理的丈夫,反而很高興地與他們談話,真是不可理喻。鏡史郎想,反正和他們說什麼都是徒勞的,況且,柴尾的女兒也和信子一樣,失去了為人母的資格,因為她一點都不把生產當回事。

  「好。」

  鏡史郎只從口裡低沉地說出這句話。本來他想借給柴尾一大筆金額,但現在他再也不借他了,而且無論發生任何事,他也一定不借給這個男人一分錢。下定決心不借錢後,鏡史郎的心裡覺得舒暢了許多,並同時在心裡對柴尾說,你要說什麼就說什麼吧!我反正是不借你這筆錢了,雖然我已經把錢帶來了,但像你這種已經把靈魂出賣給魔鬼的人,我是一定不借的。況且,這筆錢是為了協助戰鬥的人使用的,是要分給那些矯正人心、革新社會的參與者的。

  這時,從走廊傳來小百合的哭聲,傳來了玉般無瑕的孫女小百合的哭聲。

  「去吧!」

  鏡史郎大叫。他自以為在對他們命令,但信子和柴尾早已不知何時就下樓去了。小百合的哭聲仍然持續著,於是,鏡史郎起身走出房間,在樓梯上向樓下探視,看到魔鬼邪惡的雙手已漸逼近純美而幼小的小百合。

  「不聽話的話,我就要打你屁股了哦!」

  信子說。

  「別那麼做,我說別那麼做就別那麼做。」

  雖然不知道小百合在做什麼,但母親要她不要做,她卻好像偏偏要做。小百合的哭聲不知何時已停止了,於是,在一片緊張的氣氛中,只有信子尖銳的聲音高揚著:「小百合, 你很不聽話哦!」

  鏡史郎靜悄悄地走下樓梯,站在客廳門口,當時,小百合正坐在餐桌旁的幼兒用高椅上,而信子則站在一旁。

  「最近是怎麼啦?」

  鏡史郎以溫和的語氣問,因為他心想,若以嚴厲的語調問,可能會殃及小百合。魔鬼支使下的年輕母親說:「小百合!」

  喊了一聲後,她仍目不轉睛地看著小百合,接著說:「爺爺,小百合愈來愈像個壞孩子了。」

  「別開玩笑!小百合怎麼會像個壞孩子呢!」

  「我要她別那麼做,她一點都不聽話。你看,她把碗翻倒不說,還吃掉在桌上的飯粒,我跟她說那很髒,不能吃,可是您看,她還在吃。」

  沒錯,小百合正想把右手抓握著的飯往嘴裡送,但因為媽媽在一旁瞪著,便膽怯而有所不敢。

  「沒關係嘛!就讓她吃吧!」

  鏡史郎說。

  「不可以的,爺爺。」

  「沒有什麼不可以的,像這麼乖巧的小百合,如果她要吃,必定有她的理由,她只是在反抗你不讓她吃掉在桌上的飯,因為她知道那是非常浪費的,她懂得一粥一飯,當思來處不易的道理,甚至體會到每一粒米都有其生命的靈魂。」

  鏡史郎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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