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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怎麼樣了?」

  「我睡得很好。」

  「是不是一直睡到今天早上呢?」

  「我根本沒有在半夜醒來。」

  「真令人吃驚!或許您是在醫院才會那麼亢奮得看起來都不曾合過眼。——請您今天好好地在樓上靜養,最好不要下樓。」

  然後,仁一說他要到公司上班,就下樓了。

  早飯是信子端上來的,餐盤上還擺有草莓。

  「現在是草莓盛產期了嗎?」

  鏡史郎說完後,信子接著說:「現在一整年都生產草莓呀!」

  「沒有那種事吧!」

  「不,一整年都有。因為西洋點心上,經常要用到草莓。」

  「唔!」

  「柿、梨、和桃都在產季上市,但草莓就不分季節了,現在連小黃瓜、西紅柿都隨時可食了。」

  「真是奇怪。」

  鏡史郎滿心疑惑,難道這也是魔鬼們的勾當嗎?小黃瓜是夏天的食物,為什麼要在夏天以外的季節生產呢?

  信子端來了醃制的黃瓜,但鏡史郎把它推到一旁。心想,人實在無法知曉魔鬼會給人吃什麼,所以,還是不要碰的好。

  下午時,已故妻子的哥哥柴尾也來探病。

  「真是不幸!」

  大舅子說著話走進房來。

  「聽說是被汽車撞的嗎?你雖仍自以為年輕,但還是不行。」

  柴尾說著,在枕邊坐了下來,這個人什麼都不知道就隨便聽信他人的話,真是不好。他雖然在鬧區開文具行,但生意並不怎麼好,而且他這個人的缺點就是不管別人說什麼,他都信以為真。

  「你住院的第二天,我就聽說了,但是,那一天正好弓子生產。」

  「哦!」

  「生的是男孩子。」

  「那很好。」

  雖然不是親哥哥,但照理說,太太的哥哥也算是他的哥哥,所以他應該以恭敬的口氣向哥哥說話,但不知為了什麼,自以前起,這種關係卻相反,柴尾以客氣的語調同他說話,但鏡史郎卻一直表現得不很客氣。

  「因此,我才沒有來探病。」

  「你終於也做爺爺了!」

  「就是呀!——時代真是一點都不同了,真不得了,什麼無痛分娩,做母親的好像在分娩時一點都不感覺到痛,只是在產房內睡了一覺,睡醒後就看到自己生下的小孩睡在一旁。」

  「嗯!那麼,你的女兒叫什麼名字?弓子?弓子也是那樣生產的嗎?」

  「真了不起,生產好像不再是那麼一回事了。」

  「不再是那麼一回事,並不一定是好的。」

  「……」

  「什麼了不起,這種事一點也不值得認為了不起與心服。」

  「……」

  「在這個地球上,讓一個尊貴的生命呱呱落地,痛苦是必然的。過去生產時,一家人甚至一族人都同時向神祈求安產。你也是母親經過一番痛苦掙扎才生下來的,我也是一樣。」

  「不錯,但如果生產不必經過痛苦的掙扎,不是更好嗎?」

  「你真的那麼想嗎?」

  「任何人都會這麼想的。」

  「好。」

  鏡史郎環視四周。

  「嗯!」

  鏡史郎再次環視四周。既然是違抗自己的人,最好是將他殲滅,但遺憾的是,自己身上並沒有任何刀劍武器。

  「生產時的掙扎對女人來說,是件非常痛苦的事,所以,如果能不痛苦,是再好不過的了。生孩子何必非受痛苦的折磨不可呢?」

  因為這件事和女兒有關,所以,溫和的柴尾也堅持著。

  「我並非說不受痛苦折磨的生產是不好的,我只是說,一覺醒來就看到嬰兒睡在一旁的生產法是不好的。你剛才說你的女兒叫什麼來著,對,弓子,你剛剛說弓子生產時一點都沒有感覺,這一點都沒有感覺是怎麼一回事呢?這樣子生孩子是不好的。」

  鏡史郎不能全然地說出他心裡的話,他的確不能肯定地說柴尾所言的無痛生產是件不好的事,但是,一回過神來就看到嬰兒睡在一旁,總是不好的。總之,他說不出到底為什麼不好,但他確信那是不好的。

  鏡史郎想起他已故的妻子。仁一和禮二生下來時,他僅僅被告知已平安生產後,就走進妻子和嬰兒所在的房間,那是間緊鄰產房的病房。而每一次,他也只能以很痛苦這句話,且不得不以這句話來安慰妻子,但妻子只是虛弱地抬頭望著他,並報以似有似無的微笑,好像在說,我已將你我的結晶生下來了,生下來這句話說得真好,的確是生下來了。雖然,當時嬰兒並不在她的視線範圍內,但她總把眼光投向嬰兒所在的方向,因為自己拼命生下的孩子正躺在那裡,她當然想仔細地看清楚她的小孩。

  他從來不曾看過妻子像現在這般偉大、優雅而美麗,似一尊神般,讓他不得不以奴僕自居。妻子真是尊神!她替神創造了一個嶄新的生命!她全力地參與神在世上創造新生命的神務,因此,如果全然不知何時生下孩子,那是不行的,女人必須參與神的工作,而且絕不可放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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