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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爸爸,很痛嗎?」

  那是信子的聲音。鏡史郎輕輕地張開雙眼,他想搖頭讓她放心,但卻只能張開眼睛罷了,不久後,他又閉上雙眼了,頭痛得似乎要裂開了。

  「真糟糕,遇到這種事。」

  這是仁一的聲音,由於聲音近在耳旁,所以,他可能是低頭俯視著鏡史郎說的吧!

  「不過還好,醫生說不必擔心。只是今後走在路上要小心一點,尤其是在東京的街道上,更要特別注意。」

  之後,仁一好像換了說話的對象,以不同的語調說:「他昨天才從鄉下到東京來。我想,即使是從鄉下來的,只要二、三天的時間就能熟悉東京的街道,他大概是剛來,所以還不太習慣吧!」

  「以他現在的年齡,讓他一個人走路太危險了!」

  有人這麼說。

  「不會吧!以他的年齡還不至於吧!如果他過了七十歲,我們也會特別注意,但二、三年前,他才剛過六十歲的大壽呢!」

  從這個時候開始,鏡史郎再也聽不進他們說的任何話了,因為他的頭痛得使他想用手去抱,卻唯恐一動手其他部位的疼痛也隨之而來。鏡史郎的腦海裡浮現出那雙紅色的小拖鞋,在車禍之前,那雙紅色的小拖鞋像朵鮮豔的小紅花,但現在他腦海中浮現的小拖鞋,卻像只飛舞中的蝴蝶,飛舞在他的房間內,這邊、那邊、時高、時低地上下罷動飛舞著。

  鏡史郎奮力抵抗著頭痛的侵襲,他將呼吸配合著陣陣的頭痛,並不時地低聲喘息使自己覺得舒服些。但仍見到紅色的蝴蝶到處飛舞著,這邊、那邊、時高、時低地飛舞著,當蝴蝶變成數十隻齊飛過來時,他已精疲力竭地又落入深深的睡眠中。

  鏡史郎再次醒來時,是當天深夜,也就是車禍發生那一天的深夜。當時,他已不再覺得頭痛,當然,房間內也不再有蝴蝶飛舞的幻覺了,就在他再次醒來的同時,他突然想起身走動走動,但全身卻疼痛不已。

  ——真遺憾!

  這句話出自鏡史郎口中,同時,躺在病床上的他也如此地想著。他遺憾自己的不小心而被敵人的流箭所傷,以至於現在必須靜靜地躲在這裡躺著養傷,直到傷勢痊癒為止。

  他為自己的不小心而遺憾,同時也責怪自己不能事先充分地料想到有刺客來襲,甚至不曾提高警覺地走在東京街頭。不管流箭是從何處射出,可想而知的是刺客必定是虎視眈眈地找機會向自己下手。

  鏡史郎抱胸微微側躺。他猶記得當時那位身著白衣的中年醫師,是如何把這只從背部刺穿胸前的流箭拔出來的情形,幸虧箭傷及時獲得了治療,否則,他早已一命嗚呼了!

  但是,——鏡史郎心想,替自己拔出箭的那個人,誰能斷定他不是敵人呢?敵人是充滿著整個世界的,而且,刺客也不止一人,說不定有數個、數十個、數百個、數千個、數萬個刺客正虎視眈眈地找機會下手,他們也許躲在大樓與大樓間、混在人群中,或者站在高樓大廈的屋頂上——不,甚至就在如洪水決堤而出的某一輛車中,等待機會,謀取自己的性命。

  啊!鏡史郎的耳中傳來陣陣魔鬼的吼叫聲,這些叫聲不時地發生,連一刻都未曾停過,而且充分地流露出聲音中的兇猛和狂暴,使得鏡史郎現居的堅固石造建築物也隨之震動不已。

  現在的鏡史郎覺得都市喧嘩的鬧聲、汽車的急駛聲、工地夜間作業時起重機的發動聲、遠處的末班電車聲,這一切聲音聽起來都像是魔鬼的叫聲。

  鏡史郎一直忍耐著,他強忍著那些魔鬼的狂吼聲,而且,也不時地告訴自己要忍附,因為這些魔神橫行的日子還會持續下去,直到明天、後天,不,也許更久,數十天、數個月甚至數年、數十年也說不定。

  因此,與魔鬼們的戰爭現在才開始,而且今後不知這場艱苦的戰鬥要持續到何時。雖說這場戰爭才剛開始,但,真正起於何時鏡史郎也不知道,只是,他確知戰爭的確已經開始了。

  鏡史郎任魔鬼們恣意地橫行,不管他們的吼叫聲是高、是遠,他只是抱胸強忍著,因為他知道現在處於非忍耐不可的衰頹期,而且,在尚未真正挺身向魔鬼挑起這場戰鬥前,不管多麼苦都必須熬過去。

  不久後,鏡史郎微微地抬頭聆聽,雖然只是模糊的聲音,但他的確聽到在魔鬼恣意地吼叫聲中,夾雜著清純、明白而字正腔圓的叫聲。

  ——啊!我聽到了。

  鏡史郎在魔鬼的狂吼聲中,找到那沁人心脾的聲音。

  ——聽到了!聽到了!

  的確聽到了。連窗戶都跟著震動了,那是風吹的聲音,那一定是風吹的聲音。鏡史郎心中浮現出地平線那端援軍奔騰而來的雄景,這雄景在他心中產生難以形容、難以忘懷的踏實感。

  ——啊!聽到了,我聽到除了魔鬼以外的叫聲了。

  鏡史郎又將頭枕在枕頭上。這個世界並非全由魔鬼佔據著,因為除了魔鬼的吼叫聲外,還有雖然不多但仍存在的聲音,晃過都市的行道樹,飄過大樓與大樓間的市街,甚至訪家家酒戶戶的窗前,喚起人們心中的季節感。啊!風聲,既非來自秋天,亦非來自冬天,而是溫和的春風。每年春初時,這股興於日本、吹遍日本國土的春風,並未因著魔鬼的叫喊聲而消失,相反地,仍處處可聞。

  雖然猶可聽到這股季節的風聲,但由於魔鬼們各式各樣的叫聲,使得風聲變得模糊而斷斷續續,最後,這股細微的風聲也逐漸消失了。大概是被魔鬼的叫聲,不知趕到何處去了。

  ——我必須忍耐。在這衰頹期終了而挑戰正開始前我必須忍耐。風也必須忍耐,自己也必須忍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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