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之聲(9)_井上靖

九

　　鏡史郎花了二個小時的時間參觀，卻很難得地連一本書都沒買就離開了會場。他先坐電梯到一樓去，卻又坐電梯折返到三樓的兒童用品賣場徘徊。他想，既然已經到了百貨公司來了，就買些東西給小百合吧！

　　最後，鏡史郎買了雙小拖鞋，因為早上出門時，看到小百合拖著大拖鞋送自己到玄關，所以，他想買雙大小適合的拖鞋給她。

　　鏡史郎帶著包好的小拖鞋後，從樓梯走到一樓。因為舊書展示會已經參觀過了，所以，此次上東京的目的也已達成，但他還是惦記著內袋裡的那一筆錢，所以，他想早一點到神田的大舅子家去，把錢交給他。由於沒有買成書，所以這筆錢得以全數保留下來，因此可以把錢直接送過去，不僅省下以後匯款的手續費，也可以和久未謀面的大舅子見面談談話。到神田去，除了帶錢外，還得帶禮物去，因為對鏡史郎而言，他不願意偶爾才拜訪一次就空著手去。

　　鏡史郎的大舅子嗜吃甜食，而恰巧頗負盛名的糕餅店就在日本橋，所以，他想去買點羊羹。百貨公司的地下樓食品販賣部，應該也能買到同樣的羊羹，但他想，還是儘量到總店買，才能表現出他的誠意。

　　鏡史郎離開S百貨公司後，走入柏油路上擁擠的人群中。雖然他心中並不知糕餅店真正的位置，但大概的路程是錯不了的。只要穿過馬路，沿著對面的街道走個十來分鐘，大概就能看到那家糕餅店了。

　　鏡史郎站在十字路口，等待號志的改變。當時車多人也多，想穿過馬路不太容易，只好夾在洶湧的人群中，半途中還隨著周遭的人加快了步伐，連走帶跑地才越過人行道，但在越過馬路時，鏡史郎卻突然覺得手上包包的重量減輕了不少，剎那間，他看到紅色的小拖鞋似生物般地飛舞著，一直落到離他腳邊約二公尺處。那一瞬間的感覺，與其說是東西從包裹裡掉出來了，倒不說是飛舞了出來。

　　鏡史郎向拖鞋的方嚮往前移了一步。危險！有人大叫著。

　　充斥在寬廣馬路上的車輛一起發動了起來，像決堤沖出的洪水一般。從人行道踏出馬路的這一步，鏡史郎一瞬間已明顯地感到猶豫。有人大叫危險，但在那之前，他自己已感覺到危險，不過，他心想，紅色的小拖鞋近在咫尺，把它撿起來並非不可能。

　　在鏡史郎的眼中，紅色的小拖鞋像朵小紅花，在洪水的衝激中閉息地繾綣著，似乎一心一意地在等待救援。於是，他心想，如果要救起它，並不是件不可能的事。雖然洪水已決堤而出，但仍未露出那狂暴的本色，因此，在洪水往這邊沖瀉下來前，還有一點點空餘時間。

　　鏡史郎跑到拖鞋掉落的地方，雖說是跑，但實際上只有三、四步的距離，然後，他屈身撿起他掉的拖鞋後，想一口氣跑回原地。

　　就在這個時候，事情發生了。鏡史郎突然感到自己的身體像氣球般飛了起來，並以緩慢的速度旋轉著。當時，即將踏上人行道的他被一輛加速急駛而來的車子撞得彈起，在空中翻了個筋斗後，摔落在混凝土人行道上。

　　這只是一剎那間的事，目擊事情從發生到結束的，只有駐足在人行道上等待號志變化的三、四個男女而已，他的身體就暫時地留在原地，路過的人突然注意到腳邊的這男人時，害怕似地避開了他。後來，鏡史郎的周圍圍滿了人群，而造成這件車禍的駕駛人也呆立一旁，直至警察來為止。

　　四、五分鐘後，鳴著警笛的救護車才來到現場，四位醫護人員急急忙忙地將鏡史郎送入白色的救護車內。

　　救護車駛離後，有三、四位警察將車禍現場以繩子圍起來，至於那雙紅色的小拖鞋則分開著，間隔約一公尺，那是雙深紅真皮制的拖鞋，不論任何人看了，都會和鏡史郎所見略同，認為它是朵鮮紅色的小花落在那兒。

　　直到那天黃昏鏡史郎才恢復意識，他覺得好像從一場長眠中醒過來，才一睜眼，微汙的白牆映入他的眼簾，那是座純白無暇的白牆，但現在，從他的眼中看來，卻帶有污濁、甚至有漏雨的斑點。

　　鏡史郎全然不知自己身在何處，只知道自己確實是躺在四面圍有殺風景白牆的床鋪上，而全身各部則疼痛不已，動彈不得，連頭也搐痛著。不過，他猜想這棟建築物一定是面對著寬廣的大馬路，因為車輛的吵雜聲不時傳來，但是，這裡究竟是哪裡呢？

　　這個時候，鏡史郎聽到有人說話的聲音。

　　——運氣真好。聽說內出血的情況並不嚴重，也沒有嚴重的骨折，大概是撞著的情況並不嚴重吧！這裡每天都有因車禍而送來的人，但像他這種情形卻很罕見，我就從沒遇過這樣的例子。

　　這時，另一個聲音回答說：

　　——據目擊者說，他好像只是由背後被急駛而來的一輛車推上人行道，而在人行道上翻了個筋斗似地摔下。

　　鏡史郎睜開眼睛朝他們看。先說話的是一位中年醫師，後回答的是一位警察，而旁邊則站著仁一和信子。啊！對了！對了！自己一定是被車撞了，他突然憶起人行道上的綠色號志，掉在一旁的紅色小拖鞋，以及如洪水決堤而出的成排車輛，這些景象像張無聲的底片，閃過他的腦際。

　　——可以確定沒有生命危險吧！

　　那是仁一的聲音。

　　——生命危險是不必擔心的。他只是暫時全身會感到疼痛，但也是無可奈何的事，因為他是被撞到人行道上。現在，他已恢復意識了，只要沒什麼特別的障礙，四、五天后就可以出院了。

　　醫師說得非常簡單。

　　鏡史郎想開口說話，但怕一開口說話全身就會痛得受不了，所以，只好保持靜默。他感到似乎有人靠近他的枕邊後，他的眼輕輕地閉上。

學達書庫(xuod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