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井上靖 > 夜之聲 | 上頁 下頁


  巴士終站在三島車站前。鏡史郎在此等候了二十分左右,就搭了上行的電車,這時,一等車廂人數寥寥無幾,但二等車廂卻顯得有些擁擠,對於年屆六十的自己,仁一和禮二常要他坐一等車廂,但他從不理會。的確,他自知自己已不再年輕,而遇著賞花季時,也實在要避免坐二等車廂,但在這普通的時段,二等車廂就很好了。也並不想省下車費,只是覺得奇怪,為什麼同樣要把人送到東京去,車廂卻有等級之分呢!

  人的一生實有太多的不公平,有的人輕輕鬆松地過一輩子,有的人卻一輩子在一連串的挫折中打轉。雖然同樣是人,但人生旅程的車票卻從特等分到十等,幸福的分配也甚是不均。在這一方面,人對於神的安排是無能為力的。但他想,即使是在神的安排下生活,至少也該讓往東京的運輸保持平等吧!當然,他並不是說非廢除一等車廂不可,只是應該讓那些老弱婦孺、病人、工作勞累者以及長途旅行的人,能以合理的價錢,坐到令他們覺得舒適的車廂。但問題是如何設計這樣的車廂,或者說,如何把車廂分級。一般人認為只要有錢就可以坐一等車廂,這種想法是不對的。

  鏡史郎坐在二等車廂中一個靠窗的座位上,而不管是從一等車廂或是二等車廂向外眺望,看到的大自然景象都同樣是這早春時期的風光。沿海小丘陵上層層交錯的壁皺中,散佈著若干以茅草為頂的農家,他們好像不約而同地都以梅花點綴他們的屋舍。

  山中有許多部分被削成石壁,形成天然的石圍牆,圍牆之中散佈著若干紅、藍色的房屋,看來非常危險且不穩定,也許對人來說,任何地方都可以安睡,但如選個較穩定的地方睡覺,相信每晚會睡得更安詳。

  經過熱海後,從對面的窗戶可以一直看到碧海。夏天的時候,這片海像籠罩在一群群裸體的年輕人裡,但現在猶可見到這一片潔淨的大海,也只有這一片大海仍保有昔日的模樣,鮮藍的潮色,如三角形起伏的波浪,以及海潮的掀湧,是不曾稍作改變的。眼前所展現的碧海,正是太古人眼中的碧海呀!

  沿著海岸線的,是前次上東京時仍未見鋪設的柏油路,在這條柏油路上,車子像念珠般連結地行駛著,雖不知他們為了何事或前往何方,但卻能感受到他們分秒必爭的心情,不管走在那裡,日本人總是快步奔跑,大家都在跑,好像除了跑之外,沒有其他方法走路似地跑了起來。

  鏡史郎在東京的車站改搭山線電車到涉穀下車後,轉搭往成城的巴士。將近一年不曾到東京來,東京的一切似乎變了不少,人們住的市街,似乎也急驟地轉變著。他在馬事公苑附近的招呼站下車後,也看到這邊市街的不同於往昔。他心中的指標魚攤和雜貨店雖仍位於原處,卻被收於新建大樓的一樓中,而從這兩家店前走過,雖仍能看到昔日熟悉的店主和老闆娘,卻還是從心裡湧現一股陌生感。也許這樣的小魚攤和雜貨店已不適合於現代,反倒是所謂的食用魚類銷售所、雜貨銷售所較合于時宜吧!

  啊!終於魚攤也不復存在了!他心中帶著這樣的感慨,從魚攤的轉角處,走入仁一家所在的巷子去。仁一家的巷子雖離日夜車輛川流不息的街道不遠,但卻是人煙稀少、綠地盎然,可說是純粹的住宅區。

  巷子的入口便是仁一家,那是一棟建地八十餘坪,四周圍有竹籬笆的二層樓建築物,是仁一結婚時鏡史郎買給他們的新居。當時,覺得買入的價錢太貴了,但至今看來,當初實在買得便宜,因為現在的地價飆漲,如果以時價換算,這棟房子要比故鄉的房子高出數倍,這真是件奇妙的事,但事實的確如此,現代人對事物的評價似乎也是如此,像一生以研究《萬葉集》為職的大聖寺博士、花村博士,僅能靠著微薄的退休金過著節儉的生活,而十八、九歲的女性舞者,在成名後一、二年內,就能住進有韓國草坪的宅邸內。

  「我來了。」

  鏡史郎在玄關外的走廊向屋內大叫。大叫的同時,聽到信子說爺爺來了的聲音,不久後,又傳來小百合從走廊跑過來的小腳步聲。

  「您來了。」

  信子出來時,小百合正躲在母親的背後。

  「大家都好嗎?」

  鏡史郎自己提著皮箱走進房子去。當時,起居室兼客廳的西式洋房被整理得井然有序,連房子的角落都擺有玫瑰花裝飾,樓下除了臥房、廚房外,只有這間房間,但設計得頗實用。平常的時間屋內是一團糟,但今天,故鄉的父親要來,信子認真地把房屋收拾得非常乾淨!

  鏡史郎已許久未陪小孫女了,所以今天一直陪著小百合,直到晚餐時間。小孫女真可愛。他對小孫女的愛,和年輕的雙親對孩子的愛不同,是種不須負任何責任的愛,他只要在認為她可愛時疼疼她,覺得她麻煩時,就把她交給她的父母。鏡史郎認為這種情形雖非不曾發生,卻也非僅是如此,他認為自己會覺得孫女可愛,完全是自己到了有孫女的年齡,才能體會出那股幼兒之美。

  嬰兒的笑容如同神的笑容,嬰兒的眼睛如同神的眼睛,如果說是種無心之美,還真算得上是無心之美,是不帶有任何邪氣的。看著孫女時,才驚愕地發現原來人都是從這樣的美開始的,不管是仁一或是信子,都曾經有過像小百合一般的無心之美,不受世俗的污染,如神般清純。但現在,他們的清純消失得不留任何痕跡——如果說不留任何痕跡是言過其實了,但確實是消失了。因為他們現在已懂得斤斤計較,也會反駁父親了。

  「爺爺!」

  小百合把她自己的玩具都拿過來,好像在告訴爺爺,她所有的財產都要歸爺爺管轄,比起她的父母不曾告訴他月薪多少、年終獎金多少的做法,小百合的確有所不同。

  「自從爺爺來了以後,小百合的模樣都變了,不知道她是不是認為凡事都有爺爺護著不會挨駡,所以,連走路的模樣都和以前不同了。」

  信子從廚房探頭說著笑了。鏡史郎說,也許表情和他未來前有所不同,但不至於走路都變了形吧!這時候,信子回答說:「不!就是不一樣,爺爺還沒來前,她會中規中矩地走著,但爺爺一來後,她就突然搖搖擺擺地走著,說穿了還不是想讓您抱抱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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