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井上靖 > 夜之聲 | 上頁 下頁


  繞過後門一圈後,鏡史郎就穿過陽臺,走進寢室隔壁的書庫內。那是鏡史郎家人以及部落裡的人所謂的書庫,但實際上,當初並非為設置書庫而建。那是一間約有十迭榻榻米大的房子,是鏡史郎的父親生前專門用來接待客人的房間,後來他把所有的牆壁裝上書架,就這樣密密麻麻地裝滿了許多書籍。寢室通常都設有桌椅,這房間也不例外,面對庭院的角落就擺了二張。

  每當有客來訪,通常在寢室兼起居室招待,而不請他們參觀書庫,除非是要求參觀藏書的特別客人,否則一律不請。至於普通的訪客,為避免污濁的手損壞圖書,更是謝絕參觀。

  因此,寢室兼起居室裡的大桌子專供訪客來時面對面就坐交談,而書庫裡的桌子則供鏡史郎看書之用。每天晚上只要留在家裡,從吃過晚飯到就寢前的時間內,鏡史郎都坐在書庫的桌子前看書。

  桌子上的硯盒、筆筒、墨水瓶、煙灰缸、放郵件的文件箱以及文鎮等,都井然有序地擺在該擺的地方,其中,竹制筆筒中放著毛筆、鋼筆、鉛筆、尺、放大鏡、剪刀、削鉛筆刀以及二支紅筆,除此之外,桌上還架有個小小的相框,內有鏡史郎的孫女小百合的照片,這是唯一令人覺得錯置的東西,是一個月前長男仁一夫婦在庭院拍攝的。鏡史郎因感孫女小百合的照片拍得好,所以就將之放入原有的相框中,從此擺設在桌子上。

  桌子的擺設是前有座墊,旁有銅邊的舊火爐。由於年輕人都勸他使用煤油爐,他不好拒絕,所以客廳就使用煤油爐,但他從不帶入書庫,而只用一個小小的火盆藉以取暖。但是,今年冬天竟不曾著涼過,可見煤油爐並非如年輕人所言那般需要。

  鏡史郎迨書庫內的空氣流通後,即習慣性地巡視每個書架,以確定架上書籍有無任何異常,雖然這種異常很少發生,但他還是每天巡視一回,否則心中一塊大石頭無法放下。

  書架上的書籍,都是些有關《萬葉集》【注:日本現存最古老的詩集,歷時四百多年,約收有四千五百多首詩歌及書信,其中,根據豐富的人性,真實而率真地表現出內心感受的詩頗多。 】的典籍。在他三十歲還是個小學的普通教員時起,他就已開始收集這些典籍,而三十年後的今天,書籍仍以每月二、三冊的速度在增加中,只要有《萬葉集》為題的書籍,不論研究集、解說集,就連業餘學者的攝相簿、遊記集,還有以中學生為訴求對象的書籍也一併收藏。戰爭及戰後的一段時間內,由於紙張貧乏,所以書的收集也暫告一段落,但最近刊物漸漸增多了,多得可以說幾乎每個月都有關於萬葉集的典籍在出版中,或以新書的型態問市,或以叢書的單行本出版,所以,必須常常注意報紙的廣告以及讀書欄才能得知。

  朋友所贈的書籍也不少,但總是有限,所以,偶而到東京去的孩子們也幫他留意,如果有什麼新書出版就會立刻通知他,但是,畢竟不是他自己親自收集的,所以,他自己一點也不能鬆懈。

  鏡史郎訂了三種報紙,以他的個性看來,他絕不喜歡做徒勞無功的事情,但即使他自知訂三份報紙也於事無補,他還是訂了,因為如果三份報紙再加上大約三天就出刊一次的二份政府機關刊物的話,那麼刊登在中央的報紙上有關《萬葉集》的論文或散文,大體上就不會有所遺漏了。雖然地方性的報紙刊載了許多有關萬葉集的作品,但在這方面,地方上許多同他一樣的《萬葉集》業餘研究家,會提供他資料,也會把報紙送給他。雜誌方面,則留意報紙廣告上有關萬葉集的作品,再到沼津的書店去購買,然後置於書架上即可。但是,報紙上的論文、散文,等則需要一番剪貼的作業,而剪貼簿目前也有數十本了。

  持續三十多年的長期搜集,移動部分書籍是在所難免的,例如俗稱慶長本的《萬葉集》便是其中之一,其書為江戶初期的舊鉛字本,共二十卷,每二卷合訂一本,共十本置於紙箱中。這部書初版時只有一百多本,而且經過歲月的摧殘,數量是越來越少了。

  此外,還有北村季吟的拾穗抄本版十冊,也在鏡史郎的書庫裡,那是第一次為二十卷《萬葉集》加眉批的一部書,是公認為萬葉研究史上的一大重要成績。最近,聽說有複刻版準備出版,但在尚未出版之前,還是以個人的收藏最為珍罕。

  慶長本的《萬葉集》,為了預防萬一,將之置於靠近書桌的地方,以便隨時運出方便。

  二、三年前,一所將新設國文系的大學和鏡史郎交涉過,請他讓出慶長本的《萬葉集》,因為是一位鏡史郎所尊敬的東京T大的柳沢博士介紹來的,所以,只要對方態度誠懇,他一定會讓出這套書,但最後他沒有讓出,因為那位來交涉的年輕講師,以對待普通書籍的心情隨意翻動那套書,然後說:「究竟想以多少錢讓給我們呢?」

  一聽到他這麼說,鏡史郎生氣了,因為那個人實在太不懂得珍惜珍本,就算沒能把珍本好好供起來,也應該要小心不要在書上留下任何指跡,而且,在情誼上講起來,他也應該看到珍本而面露喜悅或感動,這是對珍本擁有者的基本禮敬,同時也是對書籍表示禮貌。每一本書都有其生命,尤其是珍本,能夠流傳到現在的歷史是十分不尋常的。

  當時,鏡史郎對那年輕的講師說:「當我接到柳沢先生的來信時,我心想這部書是非讓不可了,但當我看到你以後,我就改變心意了,我不能把這部書讓給你。這本書能夠流傳到現在是因歷代以來的收藏者對它付出了尊敬和愛心,唯恐它遭蟲蛀、遇火災或因漏雨而留下痕跡。為了它,他們不知花了多少心血。這書原本藏於京都的一戶顯貴之家,收藏者去世之後,我聽說他家人要把所有的收藏品出售,於是就請他們把書讓給我,不過他們雖要把所有的收藏品出售,卻獨獨不賣這部書,只是當時我的態度非常誠懇,他們心想,如果書讓予我這樣的人保存,去世的收藏者一定會安心的,所以,以他們購入的價錢讓給我。為了這本書,我來回京都三趟,書因此才得出讓,也就是這樣才購得,你現在問我要多少錢,我也不知道,因為書是無價的,是從一個人的心讓至另一人的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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