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28)_井上靖

二八

　　聖子徹底覺悟到自己是深深愛著尾沼的了，但現在已經悔猶不及！為什麼要拘泥於無足輕重的感情和面子，而不曾完全攫取他的心？現在後悔還有用嗎？

　　聖子覺得此刻的自己比以往的任何時候都乖巧。和一戶律子兩個人旅行去的尾沼，聖子對他一點怨恨都沒有。該責怪的是她自己。

　　不但對尾沼如此，聖子對律子同樣沒有任何埋怨。律子確實是個美人胚子。就容貌來說吧，自己哪裡比得上律子？如果將自己和律子做比較，不要說尾沼，任何人都會選上她的吧？她的眼睛比自己的美許多倍。還有，鼻子、嘴巴、身段以及頭髮，這也全都是律子占上風的啊！

　　聖子的眼淚不覺湧上眼眶。為不欲讓其他的乘客覺察到她在哭泣，她仰靠著座背，將手帕掩蓋住自己的臉孔，佯裝睡著了。

　　不知不覺，聖子真的墜入睡鄉，更做了一個夢。

　　——她正站立在一處大丘陵上。下面是一片廣闊的平原。平原的中央處有一條水量不多的河水緩緩彎曲地流著。兩邊的河岸是平坦的小石子灘。平原的盡頭處另有一座大丘陵，與聖子站立著的丘陵遙遙相對。那邊的丘陵好像是被削掉了一半，露出赤土的斷層面。斷層顯示著這是經過人工的削斷。

　　平原上有兩座巨大的煙囪，聳立在半空裡，正吐著黃色的煙——

　　由夢裡醒過來，這情景仍然浮現在聖子腦海中。自然被破壞的淒絕的景象，以冰冷的感觸殘留著在她的心裡。夢裡的情景她從來沒有看過，但這景象中淒絕的感覺彷佛就是自己心境的寫照。

　　夢醒以後的聖子和做夢以前的她有了一些差別。這會的她對尾沼是抱著幽怨的感情了。

　　她想忘掉尾沼的事情，於是打開書本，讀起書來，直到列車駛進新潟站之前。她的視線一直在追著書本的行字，事實上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讀什麼。

　　到車站來迎接她的是弟弟亮一。亮一的個子比上次長高許多了。他馬上要升高中三年級的，光以身高來說，這個樣子和大學生幾乎差不多了呢。

　　「小亮，你長這麼高了？簡直像瘦菊一樣。」

　　話雖如此，卻有著無限親情。

　　「你把我譬喻成瘦菊，這未免太過分了吧？」

　　亮一的口吻也像大人一樣。

　　「誰叫你瘦瘦高高的，一點都胖不起來。」

　　聖子說。

　　「那是因為營養太差了。」

　　亮一回答。

　　「少說瞎話。」

　　「真的啊。不多吃一點有營養的東西不行。」

　　他接著又說：

　　「哈！我是跟你開玩笑的了。不過，想吃好東西，這倒是事實。」

　　「你少做夢。」

　　倆人來到車站前的廣場。

　　「咱們走路怎麼樣？」

　　聖子很想在許久沒有走過的這條街上走一段。亮一雖然先是同意了，可是——

　　「咱們先走一段路，然後還是搭公共汽車吧。老媽子在等著呢。」

　　「什麼老媽子？好好說媽媽！」

　　「這不也一樣嗎？」

　　「哪裡一樣！」

　　倆人並肩走起路來。聖子由於有機會和弟弟這樣談話，心情變得爽朗許多了。親情到底是最可貴的東西。

　　「英輔哥什麼時候會回來？我以為姊姊你是要和英輔哥一起回來呢。」

　　亮一說。

　　「怎麼？英輔哥他也要回來的嗎？」

　　聖子問了他。

　　「今天早上來了個電報——說：今天要回來。」

　　「呃。」

　　「如果，英輔哥和姊姊在東京開一家很大的店，那我也就可以到東京去了。」

　　「開店？」

　　「我也不太明白——媽好像說過這件事情。」

　　聖子不再談這件事了。和亮一談這種事情，談也談不出結果來。

　　倆人在萬代橋前的停車站搭上公共汽車。搭上公交車，情形和在東京完全不同，同車的乘客感覺上都很親近。

　　家裡似乎比起上次更小更貧窮了些。聖子很想問問母親，是否將店裡的商品項目刪減了？但她並沒有提出來問。因為上次回來的時候，曾經也問了同樣的問題。

　　店面交給小美代看管，母子三人圍著餐桌坐下。這又是幾個月來的第一次。

　　餐桌上有好幾樣母親做的菜。母親做的菜可以說很獨特，吃上任何一樣，都能感覺出母親特有的風味。

　　聖子自從踏上新潟的土地，就覺得自己完全被故鄉的氣息溫馨地擁抱住了。這個情形和上次還鄉時有些不一樣。

　　「新潟還是個最好的地方。」

　　聖子說。

　　「是嗎？我倒覺得東京最好。」

　　亮一說。

　　「你看都沒有看過東京，怎麼知道哪一邊好？」

　　聖子頂了他。

　　「不用看。東京比較好，這是一定的嘛——可是，姊姊你變了。你上次說的是東京比較好，這次怎麼反過來倒說新潟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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