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井上靖 > 天平之甍 | 上頁 下頁
一五


  三個先頭隊出發約半月之後,鑒真即率領僧人、傭工共三十余人一隊,從明州出發。他們離開鄖山時,先拜別了阿育王塔,供養了傳說中井裡的魚菩薩,巡禮了近處的佛跡,然後圈山到台州。出了鄖山,當時明州太守盧同宰及當地眾僧,前來迎送,並為在此居留了一年的鑒真等人備了旅糧,送到白杜寺。鑒真在白杜寺,叫人修繕了寺裡敗壞的寶塔,並勸募鄉人,建造佛殿。

  然後,他們到了台州,投宿于寧海縣的白泉寺。次日,向天下聞名的靈場天臺山出發。嶺險道遠,日暮飛雪,目不能視。第三天又整整走了一天,穿山越嶺,到日落時才進了國清寺。

  榮睿、普照一到天臺山,好象見了久別的故國山河,只見重重疊疊的山峰中,鬱鬱蒼蒼地長滿了松柏和樟木。

  山中有七十二寺。他們投宿的國清寺,在五峰環繞中,不愧為天下四絕之一,是一處籠罩幽玄深邃之風的靈場。兩條溪水從寺的兩旁流出,匯合寺前。

  他們住在國清寺裡,整整三天,巡禮了山中的聖跡,從溪谷、高峰和蓊郁的林木中,逐一地露出寶塔和殿宇,壯麗奪目。感到把天臺山高名遠揚天下的孫綽《天臺山賦》,遠遠沒有寫出它的雄偉氣象。

  他們又從天臺山出發,出始豐,入臨海,連日跋涉於峰巒之間。下山後,又沿靈江前進,終於到了黃岩,又取道沿海大路向永嘉郡進發。出了永嘉,便可以到法進等先頭隊所在的福州去了。

  但在去永嘉的途中,有一晚,投宿在一個叫禪林寺的寺院裡,忽然又遇到一件意外。一群官差帶著採訪使的文牒突然跑來。據官差說,揚州龍興寺鑒真的弟子,江北名僧靈祐,與各寺三綱眾僧合議,決定阻止鑒真赴日,向官廳提出請求,由江東道採訪使向各州發文,查詢鑒真等所經過各寺的三綱,探明鑒真行蹤。當初,鑒真決定去日時,靈祐由予對師父的愛護,是始終抱反對態度的。

  他們在禪林寺被扣了十幾天,最後,決定從陸路送他們回揚州。當計劃失敗,很不愉快逗留在禪林寺時,普照卻意外地遇見了戒融。

  寺僧通知有一日本僧人來訪,普照走到寺門一看,門前站著行腳打扮的戒融。戒融在開元二十四年春從洛陽大福先寺出門,已經過了八年了。他膚色淺黑,中年發胖,原來魁悟的體格,比從前更胖了。他和普照他們走的是一條相反的道,正從福州去天臺山,走到這裡,聽到了鑒真的消息,知道中間還有日本僧人,猜想就是他們,特地跑來探問。

  「啊,果然是你們。」

  戒融先用唐語,以後用日語問:「你們為什麼跑到這兒來了?」

  普照見了戒觸,分外親切,對他講了洛陽別後的大致經歷,和多次受阻的渡日計劃。戒融嚴肅地說:「可憐你們兩位,真是太辛苦了。」然後又不勝感慨地說:「捧著寶貝,想回對海的小島,在大陸海邊徘徊流浪,簡直是件怪事嘛!」

  「你在幹什麼呢?」普照問了。戒融說:「我可什麼也沒有幹,要幹什麼還是以後的事。自從和你分手,一直就是跑腿。我看到過沙漠,看到過有蛇游泳的海,以後,要看的還多著呢。」然後又說:「現在,我已不想回日本了。」

  「一輩子不回日本麼?」

  「大概是吧。」

  又說:「我既無雙親,又無兄弟,幹麼一定要回日本?難道日本出生的人,就一定得回日本麼?」

  普照沒有回言。戒融又說:「難道身上帶著日本的血統,就非回日本不可麼?」

  普照仍不回答。他說不出非回日本不可的道理。自已想回去,那是自己的願望,問題是在本人的願望,講道理是講不清的。

  當時,榮睿正被官差叫去問話,不在寺裡,普照想把戒融留住,等榮睿回來。戒融並不懷念榮睿,只留下了話,托他代為問候,便回去了。

  戒融剛走一會,榮睿回來了。普照把戒融剛來的事,告訴了榮睿。榮睿一時表示了懷念的感情,馬上便消失了,多少有點生氣地冷淡地說:「他和我們是無緣的人,我們認為寶貴的事,他都不在心上。他有他自己的想法,只好讓他去走自己的路吧。」

  他們再次踏上了揚州的土地。鑒真以寄寓方式仍住在原來的龍興寺。渡海的隊伍到此已完全解散。在一行三十余人中,鑒真只留下了自己的直系弟子,其餘的人都由原地接回,普照、榮睿二人在決定住處以前暫時留在龍興寺。

  各州僧俗,聞鑒真回龍興寺,每天有人來送供養,向他祝賀。但鑒真被送回揚州後,心情鬱悶,終日默默,跟誰也不願見面,特別對好心阻止自己的靈祐,絕對拒絕相見。靈祐為解消師父怒氣,每夜從一更到五更,站在他門外請罪,站了六十天,還沒有使鑒真動心。各寺僧役實在看不過去了,從中向他求情,才解除了他的怒氣。

  祥彥和思托二人,重新踏上本來以為一輩子不再相見的揚州土地,又見到了本來以為不能再見的舊知,依然覺得高興。年輕的思托還有冒險的雄心,抱著去陌生異邦的夢想,但年過四十的祥彥,雖只要跟著師父哪兒都願意去,心裡卻未嘗不想,如果可能的話,最好不必冒生命的危險到日本去了。一年的流浪,他的沉著的臉被陽光曬黑了,兩腮陷落,完全變了形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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