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衣人(34)_井上靖

三四

　　道介覺得自己像個在牢房裡追逐美麗物品的醜陋人物。

　　「不行，我不能愛你。」曉子以堅決的表情重複同樣的話。

　　曉子每說一次，道介就覺得自己身上又落下醜惡的灰塵。

　　「我喜歡你。」

　　「對不起。」

　　「你是在道歉嗎？」

　　「是我把你引到這地步的。」

　　「引到這地步的人是我！」

　　「可是……」

　　「我什麼都拋棄了，不管變成壞人或什麼，我已經把靈魂出賣了。」

　　道介的話雖然瘋狂，但卻是真實的。

　　「請做好你的工作！」

　　「工作？」道介似輕蔑般看了曉子一眼，站直身體說：「你叫我工作嗎？」

　　「請把你的工作做得更好。」曉子又說。

　　看到曉子的眼睛因抱著拼命的決心而扭曲，道介吃了一驚。

　　「我要出去了。」

　　曉子終於說出口。這句話予道介的心以最後猛烈的一擊。

　　一時間，道介因強烈的屈辱感而愕然，最後終於說：「請走吧！」

　　他想，一切都將結束了。

　　然而，曉子卻沒出去。

　　道介又說了一次：「請走吧！」這才注意到自己靠在門邊，於是離開那裡，在一張椅子上坐下來。

　　眼前的桌巾似乎要掉下來。這情景在道介心中留下最後的悲慘。

　　曉子無聲無息，像個幽靈似的走出房間。

　　五分鐘後，道介從書房出來，步下樓梯。走廊上沒有半個人影。出到玄關時，可以聽到走廊上有人以小跑步向這邊接近，但道介沒有等待，穿上鞋子逕自走出來。

　　道介在夜氣中像游泳般走著，腳步雖未搖晃不定，但整個身體卻像抓不住重心似的。

　　無救的絕望感重新湧了上來。那是混合著絕望與悲傷，好像從崖上跳下卻又不被接受的不快，也像志願成為惡徒，卻又變不成惡徒的男人的悲哀。

　　盡是些極端笨拙、醜陋的東西包圍著他，使他陷入深深的自我嫌惡裡。然而，對臨逃走前說著：「請把你的工作做得更好！」的曉子的思慕，卻益發熾烈地燃燒起來。

　　長久以來，自己在曉子心中一直維持著美好的形象，孰料竟被今晚笨拙的舉動所破壞，使兩人間的關係陷入無法收拾的愚劣地步，想來真是欲哭無淚。

　　「境先生！」

　　臨出曉子家時，道介聽到背後傳來曉子的聲音。他確信自己聽到了，但他並未回頭，曉子的聲音也未再響起。

　　道介勉強支撐著身體，漫無目標地走著。

　　§二九

　　鈴子聽阿菅說阿姨在飯廳，但飯廳裡並無阿姨的影子。

　　「阿姨不在呀！」鈴子回到廚房說。

　　「那麼，大概在二樓吧！剛才和客人到二樓去了。」阿菅說。

　　「客人呢？」

　　「回去了，不知道什麼時候走的。」

　　「喔！」

　　鈴子登上二樓。二樓一片黑暗。為慎重起見，她打開電燈，但仍舊沒有曉子的蹤跡。

　　再下樓來，鈴子走進還是黑暗的客廳，打開開關。曉子在那裡，身子半躺在沙發上，像死了般閉著眼睛。

　　「阿姨！」

　　鈴子叫她。曉子保持原來的姿勢，閉著眼睛說：「請把電燈關掉！」

　　鈴子依言關了電燈，在黑暗中向阿姨靠近。到底發生什麼事？鈴子想。雖然不知道出了什麼事，但鈴子確定在阿姨身上一定發生了什麼，這使她也跟著情緒激昂。

　　「怎麼了？阿姨！」鈴子碰了一下阿姨的身體，然後馬上把手拿開站到一旁。曉子沒回答。

　　「阿姨，討厭！都不說話，我覺得好可怕。」

　　曉子依然靜默著。

　　鈴子把手放在曉子肩上，叫道：

　　「阿姨！」

　　然後手指往上觸摸到臉，臉頰是濕的，那時鈴子才知道原來阿姨哭了。

　　「怎麼了？討厭啦！阿姨！」鈴子無端地感到嫉妒和不安，而以略帶責備的語氣說。

　　曉子終於開口說話。

　　「我……」

　　「嗯。」

　　「正在考慮死的事情。」

　　「死」這個使鈴子嚇了一大跳。

　　「好可怕！為什麼？阿姨。」

　　「和境先生吵架了。為了一些你不知道的事情。」

　　曉子說著，同時劇烈地嗚咽起來。鈴子覺得阿姨的話不同于往常，既不做作，也沒有矯飾，顯然是對自己的想法精疲力盡了。

　　鈴子覺得阿姨和境道介之間的關係已經遠遠地脫離自己，而到了無法想像、插手的地步。一陣無以忍受的寂寞侵襲著鈴子的心，使鈴子不禁全身發抖。

　　「討厭！阿姨，討厭！」

　　鈴子緊緊抱住曉子的身體，一邊搖撼著阿姨的身體一邊這麼說著。除此之外，再無其他更適當的言詞了。

　　鈴子離開阿姨身邊，到屋子角落扭開電燈。曉子還是原來的姿勢，兩手蒙住臉。

　　「鈴兒！」

　　曉子抬起身子在沙發上端坐好，第一次在鈴子面前呈現出潤濕的臉龐。她臉色蒼白，但神情平靜。

　　「鈴兒，拜託！幫我到境先生那裡走一趟！」

　　「替你去？」

　　「想請你現在就去。現在還有電車，你只要告訴他說我已經後悔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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