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衣人(28)_井上靖

二八

　　曉子原想出去追鈴子，卻又作罷，只是對自己一個人被留在這裡感到奇怪。

　　自鈴子出去後曉子就無法平靜。她無意再等候道介，這時候即使等到了也提不起勁來。

　　曉子決定回去。她到正房和阿婆打過招呼，突然覺得自己似乎再也不會到這裡來，而輕輕邁入郊外靜寂的薄暮中。春天的感覺不再，現在已經是可以聽到蛙鳴的夏季了，走在田間的路上，曉子覺得彷佛受了重創。

　　在前面約五十公尺左右的路上，不知是誰站在那兒，天色很暗看不清楚，但的確有個人站在那裡。走近一看，卻是鈴子。在距離約兩公尺處，可看到白色的臉浮現在暮色中。

　　「鈴兒？！」

　　曉子叫喚她，鈴子沒回答，但一走近她身邊把手搭在她肩上後，鈴子突然崩潰似的把頭埋在曉子的胸前。

　　在把頭埋進曉子胸前的同時，雙手也緊緊抱住她的上半身。

　　「阿姨！我喜歡境先生！」曉子沒能立刻會意出那句話的含意，而輕輕地抱著外甥女。可是，當鈴子第二次說：「我喜歡境先生！」時，曉子環繞在鈴子肩上的手不由得加重力氣，連她自己都覺得抱著柔弱小姐的雙手實在太過粗暴。

　　「鈴兒！」她感到體內有不知原因的衝擊，嗓子乾澀著，聲音也哽在喉嚨裡。

　　「阿姨！我喜歡上境先生了。」鈴子又說了一次。

　　「喜歡？」

　　「每天都想看到他。」

　　「傻瓜！」

　　「阿姨，我該怎麼辦？」

　　曉子把手從鈴子身上拿開，站到一邊，不發一語。

　　鈴子的身體倏然抖了一下，連站在一旁的曉子也覺察到了。然而與其說是抖了一下，毋寧更像身體搖晃的感覺，鈴子的樣子並不像是裝的。

　　這時，曉子終於明白自己和鈴子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她感到兩人被捲入十分麻煩的事情裡。

　　「那種胡塗話不該從嘴裡說出來。」曉子對完全被鈴子所誘導而扮演愚蠢角色的自己，感到非常生氣。「說喜歡上就沒辦法了嗎？」

　　「阿姨也說過的。」

　　「唔……」曉子好像嘴巴被塞住一樣。「現在開始直到回家為止，什麼也不要說，保持沉默。走吧！」

　　鈴子順從地點頭，身體動了一下，如同在說：「走吧！」好像真的不能說話而必須用身體動作來表達一樣。

　　曉子生著氣，但同時也感到奇怪。

　　走到車站的燈下，鈴子用手帕把殘留著淚痕的臉擦乾淨，並且背對著曉子照鏡子，鏡子收起後，還是維持著原來的站姿。

　　§二四

　　說要保持沉默，果真一路上默默無言。在五反田車站和下電車的曉子告別時，也只是用眼睛互望一眼，沒有說一句話。

　　鈴子沉默的行為持續到家裡，回到家只探頭往飯廳看了一眼，用眼睛向母親打個招呼表示自己回來了，便徑往二樓自己的房間去了。

　　「鈴子！」任憑母親叫了兩、三聲都不回答，迅速鋪好床，下樓到浴室洗洗臉和手，便鑽入床鋪裡。

　　因為情緒還很激動，因此她輾轉難眠。

　　此後要和阿姨競爭了，鈴子想。

　　雖然如此，直到今天早上，她連做夢也沒想過事情會變成這樣。不只是今天早晨以前，甚至到境道介家，從那裡跑出來時，也沒料到自己和阿姨之間會發生這種事。

　　正確地說，在田間小道聽到阿姨靠近的腳步聲時，她只想到必須和阿姨說些話，至於說些什麼，那時連自己也不知道。但她企圖尋找可以像一把利劍刺向阿姨胸中，一舉將阿姨置於死命的言詞，卻是不可否認的事實。然而，直到和阿姨說話之前，她依然沒找到足以發揮這些作用的有力話語。

　　法國香水的味道撲鼻而來。阿姨曾拿著一個小瓶子在她面前晃了一下，說：「這個不錯哦！」就是這種香味，就是阿姨只讓她嗅了一下，立刻收入放著幾個小盒子的化妝鏡臺裡的那種香水味道。那香水混合著阿姨肌膚的味道，隨著夜裡的空氣撲鼻而來。也就是那時候，她抱住阿姨，任由那些可怕的話從嘴邊溜出來。

　　鈴子繼續想著。

　　毫無疑問的，是在那些話脫口而出後，自己才感受到對境道介的愛意。同時是真正的喜歡，因為討厭的話就說不出口了。

　　說到喜歡，或許第一次在大津車站和那個人說話時自己就已經喜歡上人家，只是在這以前沒注意到罷了，而且即使覺察到，也會被自我的意識所壓制。

　　鈴子繼續想著。

　　然而認真說來，和境道介相比，她更喜歡阿姨。較之阿姨的美麗，境道介只是一個比普通人稍微好一點的叔叔罷了。

　　其實她並不是嫉妒阿姨，而是嫉妒境道介。她受不了阿姨擦了連讓她擦一點都不肯的香水去拜訪境道介。境道介被阿姨迷惑還不值得氣憤，阿姨被境道介所迷惑才是真正的無可容忍。

　　鈴子繼續想著。

　　能刺進阿姨雪白胸膛的唯有那些話。效果應該很大，真是痛快。以阿姨那麼強烈的自尊心，一定不會再傾心於境道介，如此一來，就變成她和境道介之間的競爭。

　　鈴子繼續想著。

　　但是，果真如此嗎？是害怕阿姨從自己身邊離開而說那些話嗎？認真地說，應該是不希望阿姨被境道介迷住的吧！

　　鈴子把臉埋在被子裡，吐了一下舌頭。為什麼要吐舌頭？連她自己也不太清楚，只是覺得有什麼事必須吐一下舌頭而已。

　　算了，那件事怎樣都好。總之，自己和阿姨站在同等地位已是不爭的事實，即使阿姨要憎恨自己，也只能把自己當成對等的女性來憎恨。

　　鈴子用力伸展一下身子，把在被子裡的腳伸得直直的，然後閉上眼睛睡覺。

　　醒來時是六點，比平常早了兩小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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