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衣人(27)_井上靖

二七

　　曉子覺得自第一次與道介相會以來，自己就該置身在這安靜而獨特的工作室空氣中。以前沒有這麼做，如今回想起來，曉子的心裡很是後悔，這還是她第一次為自己和道介的事嘗到後悔的滋味。

　　曉子在門口一張像是民藝品的竹椅上坐下。在等待道介的這段時間，她有半小時以上是坐在那兒不動的。

　　阿婆送了一回茶來，她任它擺在門坎上。她懶得為了端茶而起身，只是靜靜地坐著。沒有一絲不耐，等待使她感到無比快樂，即使道介沒回來，她也不覺得遺憾。

　　這時，屋外傳來腳步聲，曉子以為道介回來了，遂從椅子上站起來，透過樹叢望向正房那邊。曉子的耳邊響起一陣熟悉明朗的聲音。

　　「境先生！境先生！」

　　在叫喚兩次之後，隔了一會兒，又是兩聲：「伯母！伯母！」好像是站在正房和工作室之間朝兩邊喊叫。

　　一定是鈴子沒錯。接著樹叢那邊沙沙作響，鈴子穿著前陣子到箱根去的服裝出現了。

　　這瞬間，曉子對自己的處境感到困擾，既不能躲起來也無法逃出去，於是她再度平靜地坐回椅子上。

　　「好像不在。」

　　鈴子突然走進來。在這同時曉子聽到一聲輕呼，接著覺得鈴子好像踮著腳尖想溜出工作室。曉子背著鈴子而坐，當然不可能看到鈴子的模樣，但她如同親眼目睹鈴子想逃出去的姿態。

　　她不由得發出笑聲，那笑聲使鈴子站住了。

　　「唉呀！唉呀！唉呀！」

　　她聽到鈴子的聲音。

　　「我才想說唉呀！唉呀呢！」曉子說著轉向鈴子這邊。

　　「對不起！」

　　鈴子的姿態顯現出略嫌誇大的恭順，手指交叉彼此扭絞著，臉上揉和著憤怒與欲哭的複雜表情。但在那表情中，鈴子特有的半是自覺的明快與天真爛漫，卻令人難忘洋溢在眼神裡。

　　「那是什麼表情？進來吧。」曉子說。

　　「是。」

　　「不要只說是！到這邊來談幾句。」

　　曉子帶著幾分玩笑的語氣說，但鈴子卻敏感地發覺語氣中所隱藏的必須警戒的東西。

　　「可以進去嗎？阿姨看起來好可怕喔！」鈴子說著，戰戰兢兢地走進來。

　　「你常來打擾境先生是嗎？」

　　「沒有。」

　　「但是你來過三次了吧！」

　　「啊！」鈴子一副聽天由命的模樣說：「連今天就四次了。」

　　「你故意瞞著阿姨來的。在去箱根之前就來過這裡，對吧？」

　　「是的。」

　　「我調查過了，今天就是為了這個原因才來的。」

　　「啊！」鈴子抬起頭說：「好狡猾啊！阿姨。」

　　「不行，不行，你怎麼可以說這種話。」

　　「可是……」

　　「沒什麼好可是的。」

　　「鈴子給阿姨擺了一道！」

　　「不要開玩笑！快道歉！」

　　曉子的語氣很強硬，鈴子臉上一直保持著的笑意遂一下子消失了。

　　「是鈴子不好。」說著鈴子低下頭。再度抬起頭時，兩個眼睛有著到目前一切進行順利的明顯惡作劇的笑意，但是當臉完全抬起時卻說：「好可怕的阿姨！」

　　只有這時候鈴子才會板著正經的臉孔，神情有點膽怯。

　　聽到鈴子這句話，曉子才猛然驚覺，自己瞪視鈴子的眼神有多麼可怕。

　　「境先生不在，我已經等了不只半個小時。」曉子改以溫和的語氣說：「既然來了就坐下吧！」

　　鈴子依言從屋子角落搬來一張和曉子一樣的竹椅，在曉子的斜側坐著，有好一會兒莫名地沉默，然後說：「有一點好奇怪！」接著吃吃地笑著。

　　「我知道很奇怪，因為一切本來就很奇妙。」

　　「但是……」

　　「不許強辯！」

　　「唉呀！才不是強辯。」

　　曉子沒有回答，只說：「再等五分鐘，如果境先生還不回來，我們就一起回去！」

　　「可是……」

　　鈴子抬起頭，曉子立刻說：「如果還談什麼奇怪的話，阿姨可不要聽，乖乖地一起回去。」

　　曉子的神情很認真。

　　「啊，可是……」

　　「愛騙人是鈴子的壞習慣！」曉子正顏厲色地說。

　　「好，我什麼都不說了。」

　　鈴子板起臉孔，真的不再開口說話。

　　當曉子正在忖度鈴子眼中的淚不知是騙人的還是真的時，淚已順著臉頰滴了下來。

　　雖然不知是玩笑還是認真的，但想起自己不原諒外甥女，毫不客氣地訓誡她的樣子，曉子不禁有點可憐鈴子。但她不主動表示態度，因為她不知道鈴子想說些什麼。

　　「哭了嗎！真傻！」曉子帶著些許親切說。

　　「我要回去了。」

　　「我也正想走。」

　　「我是想一個人回去，阿姨。」鈴子注視著曉子，眼睛裡淚光閃閃。「我討厭阿姨今天這個樣子，鈴子一定要自己回去，讓我一個人走！」

　　接著用手擦著眼淚，站起身，好像全身被怒氣包圍住般沖出屋子，連挽留的時間也沒有。這是鈴子對今天曉子所做的報復。曉子覺得自己被鈴子巧妙地耍了一招，她覺得鈴子並不是真的被氣哭了，她只是在背對曉子的瞬間，不顧一切踩著院子裡的踏石跑開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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