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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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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他們坐出租車到乙女岩的登山口,地點就在道介昨晚投宿的飯店旁。三人換上離開旅館時買的帆布鞋。 那是一條露出岩石,小石子到處滾動的陡峭小道。鈴子走在最前面,接著是道介和曉子。據旅社的掌櫃說,只消一個小時就可到達山頂,但因曉子好像爬得很吃力,他們遂慢慢走著,大約一個多鐘頭才好不容易爬到山腰。 「我拉著你走,阿姨。」鈴子拉起曉子的手往上爬,一會兒又說:「境先生,換手。」 「什麼話!小混球!」 曉子停下來,責備鈴子。 鈴子一個人跑到前頭,在那兒等著他們,等的時候嘴裡不停地唱著歌,其中也有在道介工作室中喝醉時所唱的「黃色絲帶」。 近山頂處,可以遠望蘆之湖的湖面,在春陽下時而閃著綠光時而閃著白光。 「好像小水塘喔!」鈴子說。 誠如鈴子所言,遠遠望去,被山巒圍繞的湖看起來就像水池,不但變小並且遜色許多。這或許是因為俯瞰延展在內層山巒和外圍山巒之間的仙石原景觀太過壯麗之故。 他們花了將近兩個鐘頭才到達山頂,那裡有一間小小的乾淨的茶店,十來名學生正坐在椅子上休息。 三人從山背往金時山的方向走去,雖是上坡路,但沒有石頭、岩石,所以比較好走。道路兩側不時有芒草原連綿著,盡頭就是繁茂的灌木林,縱目遠眺可以看見箱根的竹之海連接其後。 他們想找個地方吃中餐,遂離開道路往斜南方的雜木林走去。 「這邊不就可以了!」曉子喘著氣,用微弱的聲音說。 「不,不,還有更棒的地方。」 走在前面的鈴子,繼續往山坡斜面走下去,道介和曉子覺得路好像沒有盡頭似的,便在半路停了下來。 四周的山毛櫸、柞樹、櫸樹等,都長著茂密的嫩葉,其間夾雜的枸骨、山杜鵑等,好像被風吹得抬不起頭似的,都發育不良地密生在一起。 「阿姨!阿姨!」 從遙遠的斜面下方傳來鈴子的聲音。 「嗨……」曉子回應她。 「從這裡下去很難走。」一旁的道介說。 「我們在這裡等她吧!」曉子熱切地望著道介,好像在徵求他的同意,接著又說:「到底要怎麼辦?」 曉子臉上橫著兩株小知名的樹的細枝影。或許是那陰影的緣故,曉子的臉看起來像換了個人似的陰沉,而且神情好似石像那樣僵硬。 這瞬間,道介感到一種危險。他不知何以會有那種感覺,但曉子冷而僵硬的臉很快地使道介的心冷靜下來。 「大概可以下去吧!往下走好了。」道介說。 這時,隨著「啊!」的一聲輕呼,曉子的腳滑了一下,她右手抓著的樹猛烈搖動,身子滑向道介的腳邊。 道介雙手扶著曉子的身子。他感覺到如同即將破碎的脆弱感,隨著洋裝觸摸到的手腕,也細得令他吃驚。 「掉下去了,我要掉下去了!」曉子口中喃喃發出囈語,終於她站起來,回復意識。「好可怕!」臉上已經沒有先前的冷淡、陰暗,代之而起的清朗爽快使她的神情增添了無限的溫柔與親切。 曉子的指頭兩、三處擦傷。 「一定是被樹枝擦傷的。」 「痛嗎?」 「不痛。」 道介想,原來他連同樹枝和她一起抱住了。至此隔樹枝抱著她的感覺才復蘇過來。 一留神,道介發現自己臉上有一處擦傷,手上也有兩處傷痕。鈴子坐在相隔約一百公尺遠的崖邊,只有那塊地方沒有樹木,露出一大片岩面。 「在做什麼呀,那麼慢!」鈴子以天真的表情說。 「都是你害我滑了一跤。」 「哇!妙極了!」 「妙什麼!」 「阿姨討厭被別人看到自己滑跤的樣子吧!」 「這有什麼辦法!任誰都有跌跤的時候,特別是腳不注意的時候。」 曉子用幾年前道介見過、去年秋天從京都回東京的車上也見過的有點淘氣的眼神看了道介一眼。 道介覺得,剛度過危險時刻的曉子,和一般人一樣,因為心情輕鬆愉快而變得有點饒舌。 從那裡,鋪著禦殿場線彎彎曲曲鐵道的靜岡縣東北部廣大平原,一覽無遺,盡收眼底,平原對面的富士山,也以從未見過的形狀展現出全貌。 平原陰暗。雖然有明亮的陽光照耀著,但看起來好像在陰天下伸展著的北國冬原,寒冷的感覺幾乎要令人起雞皮疙瘩。山中的氣溫如山櫻漸漸要開花時那般低,或許是因為這緣故,而使道介對眼前展開的風景有寒冷的感覺吧!吃完便當,鈴子說: 「回去吧!最好回旅社洗個澡。」 「也好,走吧!」曉子也贊成這個提議。 鈴子和曉子幾乎是跑著下山,在她們背後,道介比上山時更感疲倦,拖著沉重的腳步走著。 道介沉思著,眼前浮現曉子跌倒前那陰暗森冷的表情。似花朵般美麗的曉子,那一瞬間何以會有如此醜惡的表情?他百思不解。 但他繼而又想,那時自己不也和曉子一樣現出沉悶憂鬱的表情嗎?那陰暗、那冷漠、那醜惡不也同時刻劃在自己的臉上嗎? 那時兩人到底在想什麼?正在思索的同時,道介的手臂突然被鈴子緊緊抓住。 「手挽著手一起走,會比較快樂。」 手挽著手的確比較快樂。 「阿姨!」鈴子叫喚著走在五、六公尺前的曉子。 曉子馬上回過頭,嫣然一笑說:「不行啦!吊著臂膀會增加境先生的負荷。」 說完立刻又朝陡直的坡道往下走。 「前幾天的事要保密喔!不然,我會被阿姨罵得更慘!」鈴子快速而低聲地說,然後吊在道介的臂膀上,一如先前小聲地說:「阿姨看起來好高興!」 從山下吹來一陣夾帶砂塵的強風。曉子用雙手遮著臉,那站立的姿態,在道介看來是那麼渺小而遙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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