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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鈴子以略帶鼻音的聲音唱出一首輕快的外國歌曲,唱到一半時突然停下來,快速地說:「是黃色絲帶喲!」

  報出歌名後又繼續唱著。

  一邊唱著歌的鈴子,眼神不時和道介相會。那是完全陶醉在自己歌聲裡的眼神。唱完時,她說:「該叔叔唱了。」

  但注意到自己稱呼他叔叔後,馬上又改口叫「境先生」。

  道介唱那首年輕時每次唱都能充分體會青春的北海道農大的宿舍之歌。十幾年沒唱了,歌詞不時會忘記,鈴子於是修正道介的歌詞再唱一遍。

  「你也知道這首歌?」

  「知道啊!」

  接著道介又唱石川啄木的歌,鈴子也會。

  「來跳舞吧!」

  「我不會跳。」

  「真無聊!」

  鈴子的表情像是真的很無聊。

  道介難得地把幾瓶酒都喝光了,不知幾時,喝酒過量時常有的憂鬱又飛上心頭。面對面坐久了,即使有幾分相像,但鈴子終究是鈴子,和面對曉子的感覺不同。

  道介不時看著好像還沒鬧夠、迷迷糊糊地醉著的少女,想著自己的工作是否必須往這少女所擁有的美的方向延伸。這的確是一種新形式的美,好像不論什麼東西都無法駕馭,有點蠻不講理和危險,說它粗鄙卻又不是。

  道介衡量一下時間,說:「已經不早了,我送你到半路。」

  說著站起身來。

  鈴子似乎還不想回去,但還是乖乖地站起來。

  雖是晚春,但夜空近似初夏,夾道的麥田在十天之間迅速伸展。兩人往郊外電車車站走去。到處可見一塊塊菜園,菜所開的花九成以上都謝了,夜裡看來分外淒涼,總覺得春天已經匆匆逝去了。

  「有件很重要的事忘了。下次吧!」鈴子說。

  「重要的事?是關於找工作的事嗎?」

  「工作?」她好像突然想到似的,「啊!找工作的事嗎?我已經忘了。關於那件事,已經沒問題了。」

  「那麼,是什麼重要的事?」

  「我很想告訴你,但又怕挨阿姨的罵。」她一邊說,一邊自己推測,「阿姨最近很壞心眼,對待鈴子變得很刻薄。我十分清楚阿姨的心情。——雖然不太好,但我還是想說。」

  鈴子頓了一下,繼續說:「阿姨好可憐!情緒似乎有些焦躁,所以我想找個時間帶阿姨一起到箱根散散心。去年大約這個時候,也去過箱根的仙石原,玩得很愉快,——境先生也一起去吧?」

  道介無法立刻回答。他覺得似乎有點敵不過這個年輕女孩。

  「這就是你所謂的重要的事?」

  道介顯得有點不悅。鈴子立刻覺察到,說:「對不起,現在就取消。」

  「也用不著取消。」

  「那麼,可以一起去囉!」

  「不知道。」

  「因為還不到時候,所以不知道嗎?」

  「是的。」

  「真討厭!境先生。」

  道介的嘴角不由得流露出笑意,原來不高興的情緒也變得愉快起來。

  車站在望,鈴子突然停下腳步。

  「謝謝您的招呼,我可以再來拜訪嗎?」

  因為鈴子的臉挨得很近,再加上有點唐突的親切感,使道介頓時感到有點吃驚。儘管她的態度完全像個不知懼怕的少女,但道介清楚地感覺到她是一個異性。

  「歡迎再來。」

  「那麼,再見了。」

  上半身略微彎下腰行個禮後,鈴子開始半跑半走地離開,一會兒,又認真地跑了起來。田園盡頭可看見電車開了過來,鈴子是為了趕上電車才跑步的。

  道介在原地站了一會兒,等進站的火車開動後,才回頭往家裡走去。電車像點著明亮燈火的長方形箱子,在麥田的對面與道介平行走著,最後終於越變越小。鈴子必定是坐在那明亮箱中的某處。

  電車完全看不見時,道介感到輕微的疲倦,但自己也不知道倦意是從何而來。一回到家,在突然變得冷清的工作室裡,面對著自己的影子真正痛快地喝著酒,不管喝多少,都醉不了。

  山口一二郎塑造的穩重感的花瓶,放在棚架上,那是山口一二郎要他從展覽會的作品中挑選的。道介把它拿下來放在餐桌上,目不轉睛地注視著。他讓山口那件作品與風格迥異的自己的作品重迭起來,詳加觀察。

  道介突然產生工作的衝動,似乎有做出不同於以往的新作品的靈感。

  一會兒,道介把山口的作品放回架上,心想:我是不是有點淫亂了?是對一個清純少女產生異性的感覺使我覺得興奮的吧!而令他感到不可思議的是,自己從未對曉子產生過這樣的欲望,一想起曉子,總是冷淡而沉靜的感情。

  那晚道介喝了將近一升的酒,醉倒在工作室裡,半夜冷醒後,才回到正房去。邁過中庭的步履蹣跚不定,邊走邊想,今晚的自己怎會縱酒到如此地步!

  一躺在床上,就覺得頭在抽痛,眼前浮現曉子遙遠的面容,眼皮上好像覆蓋著陶器的碎片一樣,有點刺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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