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井上靖 > 青衣人 | 上頁 下頁


  「不。」少女馬上否認,並接著說:「但是,要考慮的事情很多。」

  「明天家裡的人會到,是媽媽嗎?」

  「不,來接我的是阿姨,她是媽媽最小的妹妹,還很年輕。」

  「你到底叫什麼名字?」道介問。

  「這裡的伯母也問過了,叫木穀鈴子。」

  少女穿著向山口太太借來的樸素衣服,端坐在墊子上。

  「情緒比較穩定了吧?」

  「請不要說令人為難的話。」

  道介一問,少女便瞪著眼珠,用比昨天更幼稚、卻也更明朗的腔調回答。道介看不出這女孩和昨天想自殺的那個女孩是否是同一個人,今天的她沒有任何陰影,表情和姿態也洋溢著新鮮嬌嫩的氣息,彷佛對這年輕的女孩而言,自殺也是年輕時可以搗鬼的快樂計劃。

  仔細一看,還抹著淡淡的口紅。配上借來的樸素衣裳,那種幼稚的色彩就像流露著要訴說天真爛漫的表情。道介覺得一切罪惡、污穢甚至死亡,似乎就此遭到摒棄,再也沾不上一點邊。

  第二天道介起床時,聽到玄關旁的客廳有客人說話的聲音,心想大概是木穀鈴子的阿姨吧。洗過臉,在飯廳喝茶的道介,無意間聽到鈴子和她阿姨的談話。

  「真是傻瓜啊,鈴兒。」

  「我沒辦法呀。」

  談話就此中斷片刻,接著傳來鈴子的抽噎聲。

  「這種哭聲聽起來像音樂,你是真的悲傷嗎?」來訪者說。

  「啊!真過分!」

  「可是真的一點兒也不像悲傷的哭聲。」

  「那我不哭了。」

  「哭也沒用,不是嗎?」

  「討厭的阿姨。」

  真是一段奇妙而可笑的對話。道介聽了以後心想,這兩個人是在談論自殺的事件吧!

  中斷一會兒的對話又開始了。

  「鈴兒,人生固然沒什麼了不起,但把沒什麼了不起的人生走完,卻是很可貴的。」

  這次鈴子默然以對。

  接著又是來訪者的聲音。

  「這個湖到底有什麼魅力?」那聲音像在自言自語。「不是只想釣釣小魚吧?喔,不,如果是我,我會選擇海邊。」

  單聽聲音,這個稱作阿姨的人,似乎相當年輕,道介心中覺得有些離奇。

  這次是鈴子的聲音。

  「海好鹹喔!」

  說著,首次傳來鈴子的笑聲。

  「傻瓜!」

  「誰叫阿姨先說些莫名其妙的話,是阿姨先說的喲!」

  聽到這兒,道介站了起來。

  一齣戲院,便發現天空是陰霾的。雖不是很講究的庭院,但卻為山口一二郎所喜好,就連鄉下農家的後門、葉片掉光的樹椏間,都彌漫著悠然自得的清明。

  屋簷下堆了許多不知從那裡搜集來的大瓦甕,有的甕口朝天,有的覆蓋在地上,有的上面長著青苔,有的看來還相當新,但不管那一個都予人質樸剛健的感覺,和主人的藝術作品擁有同樣的精神。

  無論是喜好或夢想中的藝術世界,道介的風格均與此迥異,但他真心喜歡山口一二郎工作場所周圍的氣氛。

  道介繞過小假山走到山口的工作室,從門口探視內部。幾十個看似山口近作的作品,幾乎占了工作室的一半。

  壺、花瓶、碟子,不管那個,其形狀都是一成不變的豪放的山口風格,只是色調有幾分不同。幾年來蒙在他作品上的灰暗色調,雖是輕微,但有轉向明亮的趨勢。

  道介覺得這種轉變有益無害,因此想馬上告知山口。

  一跨出工作室,就看見木穀鈴子和她阿姨迎面走來。

  那兩個人與其說是外甥女和阿姨,倒更像是姊妹。兩朵花兒搖搖擺擺地靠近了,道介如同被什麼炫眼的東西刺到般,連忙把視線投向工作室。

  木穀鈴子趨前一步,跟道介說:「我阿姨來了。」

  「哦。」

  道介應著,不由得出神望著這位已經掙脫出自殺陰影的年輕而開朗的女孩。

  「阿姨,就是這位喔。」

  隨著鈴子回頭,道介的臉也轉向另一位女性。

  頓時,道介吃了一驚,對方也愕然地停下腳步。

  接著的瞬間,女人稍稍垂著眼走過來,在道界面前停下腳步,也不看道介,逕自謙恭地低下頭說:「多虧您照顧鈴子,我是鈴子的阿姨三浦曉子。」

  然後抬起頭定定地注視道介的眼睛。直到百感交集湧現臉上,曉子的視線始終沒有離開道介的眼睛。

  §四

  雖然只有短短一瞬,境道介也目不轉睛注視著三浦曉子毫無血色的臉上唯一有生氣的濕潤眸子,然後避開視線,平靜地說:「原來是你!」

  然而,「我是鈴子的阿姨三浦曉子」這句話所蘊含的冷淡猶在體內靜靜響著,因此他又帶著幾分裝模作樣,說:「是三浦女士嗎?三浦曉子。」

  那語氣頗為刻意,但言詞本身卻是自然地脫口而出。

  實際上,三浦曉子這個名字對道介而言,一如初次聽到。他認識小宮曉子,也認識三浦清高,然後兩個人結婚,小宮曉子便成為三浦清高夫人。然而三浦曉子這個名字卻是第一次在道介的耳邊響起,而且不可思議的,如同一種新的東西,令道介頗不習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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