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衣人(2)_井上靖

二

　　比良確實名不虛傳，但從湖上望去，堅田一帶卻比想像中來得貧乏。湖岸看來有點雜亂，其間的浮禦堂在廣大視野中現出貧相，但淩翔在浮禦堂與汽船波間的不知名水鳥群，那小小白色的影子，像紙屑般在波間隱現，看起來卻很美。

　　約莫兩小時過後，當右邊海面浮現平凡的島影時，船開始劇烈搖動，浪花敲擊著窗，不知從那裡吹來的冷風襲向道介的座位。

　　幾個和道介一樣坐在左舷位置的乘客紛紛移向右舷，道介也跟著在窗邊唯一的空位上坐下來。

　　道介剛換座位不久，茶房領著一位女客在道介桌子對面坐下，一看原來是早晨在車站前交談過的少女。

　　在看到她的瞬間，道介本想點頭打招呼，但見到根本不理睬、不客氣的視線後便打消這念頭。

　　「這邊比較好。」

　　茶房邊說著，身子似乎因為冷得抖顫，眼睛越過窗戶望向湖面。大概是從頭等艙移過來的。

　　這少女不論措詞或態度都和早晨判若兩人，不僅顯得暮氣沉沉，脾氣也變得高傲難攀。

　　早晨讓道介吃驚的敏捷眼神、整張臉所散發的新鮮印象完全消失，現在只見她皺著略帶神經質的眉毛，神情僵硬，向著遠方湖面的一隅，一動也不動。女人這玩意兒，怎麼善變到這種地步，簡直就像兩種不同的生物，道介想。

　　項鍊的墜子發出冷冷的光芒，是真的寶石。脖子白皙而纖細，脫掉外套的洋裝領子微微敞著，給人寒冷的感覺。那昂貴寶石的光芒或許是對已經注意到的道介展現她胸中的空虛與寂寞吧。

　　脖子予人以寂寞感覺的女人是不幸的。他之如此想並不是誰告訴他的，而是從周遭認識的女性得來的感覺。這個少女可能也無法度過幸福的一生。

　　少女的眼睛從湖面上收回來，再次掃過道介的正面時，這才彷佛注意到他似的：

　　「啊，你就是那個……」她揚起輕微的叫聲，用僵硬的表情招呼著。

　　「之後你做了些什麼？」道介問她。

　　「乘電車到石山去了。」

　　「石山！」

　　「一個人也沒有。本來一大早就沒有人會到那種地方。」少女說著笑了。

　　但實際上少女並沒有笑，只是道介想像她在笑。

　　「現在的石山大概不錯吧！」

　　「名副其實，只有石頭。黃昏或許好一點。沒仔細看，只是隨便逛了逛。」

　　少女稍顯驕矜的說話方式有些特殊，不管道介講些什麼，她總是把自己思想的片斷做毫無秩序的排列。

　　「這琵琶湖像海似的，好大啊！」

　　「難不成你以為是個小池子？」

　　原本是開玩笑，但少女不知怎麼想的，竟擺出一副嚴肅面孔一笑也不笑。

　　「怎麼可能。」她語氣強烈地說。

　　在那之後有好一會兒，少女一語不發，然後將手提包放在椅子上，起身走開。道介以為少女去洗手間，但此後少女一直未回到座位來。船已經停止擺動。左舷那邊雖仍輕微晃動著，但有陽光射進來，看來很溫暖，道介於是回到對面的座位去。

　　船到竹生島時，右舷少女的座位上，依舊只有留在那裡的手提包。

　　在竹生島，乘客有一小時的自由活動時間。道介登上長長的階梯往竹生島神社參拜，然後走下神社旁邊的山坡，來到能將湖面盡收眼底的瞭望台，就在那兒的茶店打發時間。

　　一小時很快就過去。汽船的鑼聲從遙遠的下方傳來，聽到那信號，散佈在附近的乘客便陸陸續續上船。

　　直到周圍的人全走光，道介才起身。在通往後橋陡直而狹窄的坡道上，他無意間回頭望了一下，隨即好像看到奇怪的東西而停下腳步。

　　原來在無人的瞭望台旁邊的崖岸上，剛才的少女正站著往下探看。那背影不是看過就可以忘記的。那穿著外套的背影，令人吃驚、感覺不安又掛心，而且清清楚楚地留在腦海中，就像用別針釘住般清晰地留在腦海中。

　　道介很快目測了一下少女所站的地方的距離，那不是兩、三步到得了的。

　　「船要開了！」道介不假思索地大聲喊道。

　　少女順著聲音的方向回過頭來，看見道介時彷佛吃了一驚。

　　道介注視著少女，特意跨著大步慢慢走近。

　　「走，回去吧！」他冷不防抓住少女的手。

　　「好。」

　　少女順從地被牽著走。然而就在下坡的途中，或許是暈眩吧，少女突然軟綿綿地往後倒去，道介連忙用手支撐著她的身體。在他手中的少女身子意外地輕盈。

　　「我想待在這兒。」

　　少女並未昏厥，躺在道介的臂中虛弱地開了口。即使在這樣的場合，道介依然感覺到少女嘴型的可愛。

　　「無論想做什麼，似乎都不能如我的願。」

　　少女言詞間帶著哀求。沒有虛榮，也無視于尊嚴，完全是無力者的哀求。

　　「走，回去了。」

　　「一定要嗎？」

　　「嗯。」

　　「那麼，回去吧。」

　　令人吃驚的坦率。少女霍地起身，離開道介的臂膀，高跟鞋的鞋跟靈巧地下了陡直的山坡。

　　少女一次也沒回頭看道介。從淺橋走上通往汽船的橋時，身影是活潑而迅速的，然後便消失於汽船中。

　　道介一走入船艙，就看到少女坐在剛剛放置手提包的桌邊，臉向著正走進來的自己。道介心想，若徑往自己的位置一坐，總覺得什麼事沒做完，畢竟剛剛才把想自殺的人救回來帶到船上，萬萬沒有就這樣丟下不管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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