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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侖之玉(3)


  從一行人開始邁入這段流沙之旅的時候起,汴京來的兩個少年,相貌上判若兩人的有了極大的改變。首先立意要加入此行的桑生,日日夜夜無時不被懊悔所苦,這趟旅行如若繼續下去,在抵達於闐之前,友人和他自己只怕已經保不住性命,然而,既已來到這裡,又能如何?縱使擺在前頭的仍是一長串苦難的日子,也只有隨著使節一行一起行動。倒是李生要比他的朋友堅強的多,其實,與其說堅強,倒不如說是「較早看得開」要來的恰當一些。李生一句也不抱怨,只管不斷的用「昆侖玉」來安慰和勉勵心身俱疲的朋友。

  一行人繼續西行渡過陷河。時已入冬,渡河時,特地砍下檉柳樹枝,擔在冰上權充橋樑,否則人畜都會掉落河中。到了橫渡陷河的時候,桑生李生兩少年外表上竟然完全逆轉過來,李生顯著的身心俱都衰疲不堪,只會發出哭聲。至於桑生,不分晝夜只管念叨有關「昆侖玉」之事,正如前些日子李生用這個來鼓舞他那樣。而每一聽到「昆侖玉」,李生就把瘦成木棒般的兩臂伸向空中,彷佛昆侖之玉就在眼前。

  確實,他的眼簾裡全是一堆堆的小小翠玉珠子。旅程之初,走進吐蕃疆域之際,他們曾經看見吐蕃男子身著中土衣裳,婦女則髮辮上佩帶著名叫瑟瑟的玉珠。瑟瑟乃是一種上品珠子,素有一粒珠子抵得上一匹良駒的美譽。李生在想像中把成堆的瑟瑟看成昆侖之玉,關於昆侖之玉究竟是什麼樣的東西,他雖然無從知曉,卻仗著這種想像得以熬過艱苦難常的旅行。

  一行人繼續往西進入紺州。在此之前已然流逝了將近兩年的時光。紺州隸屬于闐國,位於沙州西南方,距離京師足足九千五百里。抵達紺州之時,桑李兩個小夥子,都擺脫了一時性的脆弱,已然與身在京城時判若兩人的成長為茁壯驃悍的年輕漢子。每天每天,兩個人當中總有誰會提到「昆侖玉」,可以說他們確是仗著昆侖之玉才能活到現在,托昆侖之玉的福,才得以脫胎換骨的成為兩個茁壯的漢子。

  自紺州西走兩日,經過安軍州,一行人終於抵達目的地於闐。李聖天特地著中國衣冠,迎接晉使一行於郊野。宮殿面東向陽而建,使臣們給延入好幾層高的七鳳樓。用來招待他們的佳釀就有青酒、紫酒,以及用蒲桃釀造的水果酒,但每一種都是這麼樣的芳醇。不過,進宮去的只有三位使臣,兩個小夥子則與其他的士兵和隨從一起,于城內西南角的廣場上,混在駱駝群中,什麼事也不做的連睡了好幾天。

  桑李兩個小夥子真個是名符其實在昆侖之玉的牽引之下,總算挨到了于闐國,然而,始終沒有機會一睹昆侖玉的盧山真面目。在逗留期間,張匡鄴、彰武軍、和高君晦等三位使臣,曾經應邀參觀流經此國的三條河流,也就是東部產白玉的白玉河、西部產綠玉的翠玉河,以及同屬西部,盛產黑玉的烏玉河,兩個小夥子當然不在受邀之列。不過,有關這幾條河的種種傳說,倒是源源不斷的流進他們耳朵裡來;據說白玉、翠玉、烏玉三河原屬同一條河流,源出於闐南方的山裡,到了於闐之後始分岔成三個支流,每逢秋季河水乾涸之時,國王首先采玉,而後百姓始得獲准下河采拾。

  來自後晉的使臣一行,順利的完成使命,並且于於闐逗留了兩個月之後,這才首途返國。時當初秋,一行人這回採取了不同于來時的途徑。離開於闐的第二天早上,使臣高居晦發現隊伍中少了那兩個年輕人的影子,也不知是在什麼地方失去了蹤影的,一行人也不去搜索他們的行蹤,只管繼續東行。從一行人自汴京出發迄今,兩年之間,因疾病或者過度疲勞以至喪失了性命的隨從,其數已經超過十指,而歸途中勢必還會丟掉若干性命,因此,這兩個小夥子的失蹤,並不是什麼具有特殊意義的一樁事故。

  使臣一行離去一個月之後,於闐國內的三條河流開始乾涸了。國王按照往例,挑選了月光如晝的幾個夜晚,從事撈玉的儀式。這幾天晚上,每一條河裡都充斥著撈玉的回子(回鶻土著),官員和有些士兵,或是站立河岸,或是浮舟河中。在河流裡一字排開的三十幾名回子,肩並肩,赤足踩著河床的石頭,一步一步的逆流而上。回子們一腳踏到了玉石,便屈身水中將它拾起,士兵們於是敲響銅鑼,官員就根據這鑼聲,將玉石的數目登記在賬本上。

  回子的行列向上游去遠,而後上岸之後,下游又出現了新的一批回子,同樣一字排開的溯水而上,等到他們向上游走遠了,另一波次的回子便又出現於下游。

  桑李兩個小夥子躋身于回子的行列裡。如今這兩人的雙腳就踩在昆侖之玉的河床上,他們用腳摸索著水中的沙子,一踩到玉石,就把上半身彎入水中一把抓起,每逢這樣,銅鑼便響一下,接連彎兩下身,鑼聲就連響兩下。月光燦亮的照在河面上,但在兩個小夥子心目中,閃爍的波光既顯得晦暗,鑼聲聽起來也是陰陰沉沉的。

  然而,他倆並不因為沒能將這些玉石據為己有就失望洩氣,他們原本就是為了要學會撈玉的技術,才投身於異族人裡面來的。

  國王撈玉的期間結束,河流開始向百姓開放,從當天起,每一條河流便滿坑滿谷的擠滿了撈玉的男男女女。然而,河裡的玉已經所剩無幾,人們只得競相找出深埋沙中的有限幾塊碎玉。只有少數幾個幸運者采得了玉石,大多數的人則在河水裡連泡數夜,也毫無所得。

  桑李兩個小夥子採取的是不同于於闐人的另一套方法,他們乘夜順著河岸一直逆溯到無人的上游,事先物色好河流當中泛著微光的地方,再於第二天前來撈取。這可不是人人都能辦到的勾當,首先,要從水中找出玉石所發出的微光就不是件容易事,只能說桑生是憑著與生俱來的一股神奇的直覺,才能夠辦到。然而,他倆並非只靠著這種特殊的直覺才撈得到玉,李生也有別人所沒有的另一種獨特的技術,他有雙特別的慧眼,懂得鑒別河相。他讓桑生站到經他鑒別過的河岸上對著河流探視,只要他認准的地方,桑生必能從流水裡感受到發出異光的部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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