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井上靖 > 樓蘭 | 上頁 下頁
漆胡樽(3)


  出城一個半時辰,他們便已置身被形容作上無飛禽下無走獸的沙海當中。又走了約莫一個時辰,原本井然前進的隊伍的某一部位,突然發生了一樁小小的變化;一隻駱駝背上的行李給卸了下來,裝載到另一隻身上,去掉了重荷的那一隻於是離開長長的隊伍,掉頭向著來時的道路往回走,背上,除了那名年輕的騎士之外,只剩下他面前分成左右兩邊掛載著各一隻從未見過的狀似水囊的黑袋子。這名小夥子在這夥人中間,專門負責水利灌溉方面的工作。

  頭天晚上,城邑的廣場上曾經舉行一場盛大的酒宴,算是預祝今日的出發,而在宴席上,小夥子看見供在祭壇上的那裝滿葡萄酒的漆胡樽,其中一隻酒從裡邊滲了出來,弄濕了祭壇。他頓時臉色大變,因為從這件事上感受到一種不祥的預兆;照理,酒不可能透過木料外邊蒙著一層布套,還又上了漆的漆胡樽裡滲透出來。

  這對酒樽乃是小夥子的祖父將膝下的一個女兒嫁給兩千五百多裡外的于闐商人時,對方饋贈的一種珍奇玩意兒。而那於闐人又是以他采自河裡的一塊玉石,從一名西方商人手上換來。以月色皎潔的夜晚必能撈得美玉著稱的于闐國的玉河。小夥子還沒有見過,但每回看到漆胡樽,便使他連想到玉河以及采自它河底的於闐之玉。

  奇怪的是小夥子一從祭壇上取下漆胡樽,酒便不再滲透出來。這天早上,他把裝著酒的漆胡樽搭到駱駝背上,以便帶往新邑去供到祭壇上,只是也不知為什麼,頭天晚上那種不祥的預感始終在腦際盤桓不去。

  當行程將近一半的時候,小夥子忽然想到,昨夜祭壇上的漆胡樽平白地滲出酒來,八成是出乎河龍的要求。平日他就堅信連年的大旱災,乃是河龍生了氣的緣故。他把自己這種看法說給同行的長者聽,他們每一個人都表示應該把那酒獻給河龍。小夥子決意隻身折返城邑,將樽裡的酒倒到河床的一角上去。他估計最遲也能夠在次日的破曉之前,趕到大夥兒這天宿營的地點。

  不久,小夥子重又來到他的族人這天早晨方才撇棄的城邑門口。而出現在他眼前的,已不是多年住慣了的那座城邑;渺無人煙的城廓,已經像是歷經了千年歲月的廢墟,荒涼地,深深地半埋在沙漠堆裡。他驅策著駱駝繞了圈城牆一周,正準備朝著白茫茫擴展在前頭的河口那邊前進,忽然看到幾十匹馬聚集在城門旁邊。剎那間,他連忙跳下駱駝,想了想之後,遂再度跨了上去,佝僂著背,急急趕往河床那邊。

  顯然,匈奴的一隊人馬正在侵入他的族人所遺棄的這座城邑。幾十年來,塔里木盆地所有的這些綠洲國家,為了北方那幹兇悍狂暴的遊牧民族恣意的掠奪和橫徵暴斂,也不知吃過多少苦頭,不過,近幾年來,因著隸屬其淫威之下,儘管備嘗苛捐雜稅之苦,總算還倖免於他們的掠奪和暴行;然而,就連三歲的幼兒都知道,那幹侵略者傳統的習性是一有機會,隨時可以豹變為一群兇殘無比的暴徒。

  此刻,他們得悉此一部落正在作大規模的遷移,便先行襲擊這座空城,繼而追擊攜帶全部財產,正在沙漠裡移動的集團,這是輕易可以想見的很自然的過程。小夥子必得及時趕去向正在離此不遠紮營的族人報信告急,好讓他們設法自衛才行。然而,另一方面,他又擔心河龍發怒,擔心的程度甚至超過對匈奴的恐懼,因此,首先他得完成特地折返的任務。

  在沙地上奔馳不多久,他就感覺到一股近乎陰氣的什麼掠過身邊,剛想回過頭去看看,剎那間,一陣劇痛傳遍周身。小夥子從駱駝背重重的摔落沙地,手裡依舊緊握住連系著兩隻漆胡樽的皮繩,只見那對器物迸散的漫空飛起,緊接著掉落下來。駱駝則瘋狂的朝前沖了三四十丈遠,然後側身倒下,那畜牲幾次挺起上半身企圖站起,四肢漫空劃踢了一陣之後,軟弱的將頭頸伸長在沙地上,連連發出幾聲悲痛的嘶鳴;從它的頭部到肚腹,插進了十幾支箭矢。

  小夥子知道自己正倒臥在河口乾涸的沙層上。他扯過皮繩,將漆胡樽摟進懷裡,以沾滿了血的手拔去那上面的塞子。葡萄酒的芳香頓時擴散到沙漠乾燥的大氣之中。當三名匈奴下馬拿起漆胡樽的時候,小夥子已然動也不動。

  也不知是否河龍息了怒的緣故,鄯善人總算得以在羅布泊西南岸安居達三百年之久。然而,三百年之後,他們終又不得不把經營了多年的扞泥與伊循兩個城邑、具有希臘式色彩的壁畫、眾多的寺院、和特殊的文化放棄於流沙之中,再度遷移至五十哩外的地點,去尋求新的水源。又過了沒有多久,為了逃避新入侵的異族,他們再度向西方作永不回頭的遷移。而始終保持著兩個等邊三角形的形狀伸一陣、縮一陣的羅布泊,終於分裂成不到原來幾十分之一的兩個小湖;原來河龍一直都還在生著氣。

  元狩四年,漢朝的大將軍衛青與驃騎將軍霍去病,毅然於距離邊陲兩千餘裡的漠北,和匈奴的主力作一番決戰以給予他們一次徹底的打擊,這時距西方那名小夥子之死,已經有百年之久。在這一次的對戰裡戰持續了一整天,匈奴軍勢在必得,天黑不久,單于王且輕車簡從地親自率領精兵,佈陣於漠北之地。激戰持續了一整天,天黑不久,沙漠的新戰場上掀起了一股大旋風。漢軍的左右兩翼乘亂包圍匈奴本陣。單于王一見戰況不利,立即率領著數百壯騎逃往西北,而漢軍追逼之急,屢屢使得匈奴兵與漢卒混成一團,所幸單于王總算僥倖地隻身逃往遠遠的北方。

  以這次的決戰為界,漢軍終於把匈奴制壓於北方的一隅,安然渡過所謂「大漠之南無胡廷」的一個時期。然而,大漠之南雖無胡廷,匈奴的部族卻依然星星散散的盤據在興安嶺西麓,兵馬不易進入的高原地帶的山窩或溪穀之間。此時,接近漢境的興安嶺西麓一部族的帳幕裡,有個姓陳的漢籍俘虜,這人於元光六年,隨從衛青麾下出雁門關與匈奴爭戰,亂軍中被俘,羈留胡地凡十年,儘管故國之思日益心切,卻始終苦無機會逃亡歸國,一直以匈奴之僕,從事于狩獵和農耕。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