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漆胡樽(4)


  匈奴單于王戰敗的消息,透過參戰的附近部落裡的小夥子們,也傳到了這一帶窮鄉僻壤。陳某一聽到這個消息,內心深有所觸:這可是千載難逢的逃亡機會,於是心生一計,首先情誘平日就對他頗表同情的族長之妻,終得與之相通,決定乘著匈奴于漠南的防衛較松,橫越無人的高原與沙漠,進入漢土。陳某為人未必工於心計,但為了返回故土,他是不擇手段了。

  這是一個月夜風高的仲夏之夜。部落裡大部分的男人從一早就出外打獵,估計不到深夜不會返家。女人牽出一匹馬,在部落外邊的溪谷裡等候陳某。雖是炎夏,高原的夜晚氣溫極低,冷氣凜冽澈骨。男的看到幾天份的糧食一起裝載馬背上的一種奇形怪狀的器物,問女人那是什麼,女人答以那裡面裝的是足夠他倆幾天解渴的飲水。陳某於是在心底盤算著,這些口糧和飲水夠他一個人支撐幾天,再從這日數裡減去五天;因為需要女人在漠地裡帶路,起碼也得跟他同行五天。

  陳某與女人徒步走下岩石嶙峋的溪穀,他們不眠不休地趕路,好不容易走完高原漫長的荒地,於第三天傍晚來到了丘陵緩緩起伏的草原地帶。當他們登上微高的一座山丘,無意中看到曠茫的草原那一頭,有些星星點點的什麼,正在地平線盡頭移動。

  陳某把女人扶上馬鞍後頭來,讓她採取俯伏的姿勢,又以繩索將她捆綁在馬身上,以免滑落下來。女人已經精疲力竭,一句話也不說地任由陳某擺佈。

  逃亡以來,陳某第一次跨上馬來。馬兒在草原的丘陵上奔馳了一整夜,陳某不時回過頭去問綁在背後的女人:「會不會很難受?」每一次她都用微弱的聲音回答:「不。」而每歇一次馬,女人的疲態便益形顯著。陳某想把女人放下馬,她卻不肯,並且告訴陳某,省掉休息的時間便可以多趕一段路,多接近漢土一步。

  破曉時分,陳某從朦朧的意識裡轉醒過來,重複了不知第幾十遍的問話:「會不會很難受?」「不。」女人回答。四周依然是遼闊的草原,丈把高雜草的海洋。在一片茫茫的視野裡,再也不見追蹤者的影子。

  陳某下馬,解去女人身上的繩子。後者猶如重物墜地那樣,鈍重地掉在地上不再起來,她已力竭而面無生機。陳某再度問她:「會不會很難受?」這回她不再說:「不」,而代之以軟弱的搖搖頭,且深深地凝視著他。陳某含了口漆胡樽裡的水,直接用嘴去喂她;只有在這一個瞬間,陳某第一次對這女人感受到一絲真實的情愛。女人將那口水含進嘴裡之後,於是靜靜地咽下了最後的一口氣。

  陳某當下丟棄女人,單身上馬,一鼓作氣的馳下了丘陵。他害怕不多久即將籠罩他的沙漠那灼熱的太陽,以及從沙地上刮上來的熱風。

  約莫十天之後,自定城出發,預備駐守漠南的一支漢軍,把饑疲交迫的陳某從死亡邊緣救了過來。又過了兩天,漢軍在距離陳某被救的地點大約二十裡的北方沙漠裡發現了一頭馬的屍體,馬背上的漆胡樽由兩名士兵帶回營帳裡來。

  陳某昏迷了好幾天才蘇醒過來,他那驚恐於什麼似地呻吟,夜夜使得士兵們無法成眠。偶爾有人探望他,問他難不難受,他只以匈奴語答句「不」,然後繼續昏睡,誰也總不懂他說的是什麼話,以及那句話所代表的意義。

  後漢桓帝元嘉年間,涼州的諸羌一時叛變,以至四川、湖北、山西、直隸各地蒙受其害,漢衰亡之象已現,歷史正往長時間的荒亂時期跨出它的第一步。

  那是元嘉二年(公元一五二年)秋季,山西大原附近一個小部落的村民,拂曉時分,被異乎尋常的兵馬的動靜驚破了好夢。只見一個部隊接一個部隊,一整天幾無休止的通過村子,北上而去。那些士兵形容極其疲憊,士氣之亂猶如強盜的集團;黃塵沾到滴落的汗水上,每一張面孔都顯得烏黑而醜陋。

  村子裡的男人很少。京城正流行著「甲卒多被徵召去,收割唯勞裙釵手」的歌謠。所幸這個村子免於羌族海嘯也似地掠奪,但是田野卻是任其荒蕪。當村童厭倦於那般士卒,進入屋子裡去的時候,最後一批部隊通過了村子,全村遂又恢復了原有的靜寂。不覺問夜已降臨。

  自大原到此地出差的小吏張某,因受南下部隊之阻,浪費了一整日,因此,儘管已經入夜,他還是在塵埃已落定的大路上,策馬趕往南去。他進入這個部落,來到村頭的一戶農家前面,勒住馬頭,從半毀的土牆之間朝裡頭張望,他想起了大約三天前經過這戶人家之際,門裡邊有樣東西曾經引起他的注意。

  土牆裡邊,是常見的普通農家那種院子,屋簷傾斜,圍牆破落,好一副貧寒荒淒。院子裡有個老嫗正在修剪指甲。皎潔的月光將四周照耀得如同白晝,同時把她所坐的那只空箱的影子,清晰的投射在背後側面的牆壁和地面上。老嫗將手指一根又一根的伸到月光底下,用一把小剪刀慢慢的剪著指甲,每剪完一次,便將指頭送往嘴邊,然後再度伸向月光底下仔細的檢查一番,發現某些地方沒有剪好,便加以修剪整齊。張某站在那裡望著老嫗,老嫗那副樣子顯得無憂無慮而又無拘無束,只是這其中卻也具有不容張某冒然闖入的某種平靜的什麼。

  這時,老嫗一面修剪指甲,一面心想,天底下只怕沒有別的女人比她更不幸的:她從中年就失聰了,她認為這都是光顧她身上的那些人生的苦難所造成的結果。一生貧困,這幾年來更是赤貧如洗,僅有的兩個兒子給徵召去當兵以來,這已是第二個秋天。她年輕時候,做丈夫的也常被拉去當兵,可從來沒有超過兩年。只聽說孩子被帶去的沙場遠在千里之外,老嫗壓根兒就無從想像那是什麼樣的一個地方,即使盡她所能去猜想,還是無從想起,正因為這樣,久而久之,也就不再去試圖想像。

  然而,白天裡當她目睹北上的一批批士兵之際,忽然想著這裡面或許有她的孩子。她在圍牆前面幾乎站了一整天,終於沒能發現兩個兒子當中的哪一個。等到士兵不再經過村子,老嫗於是走進屋子裡,卻是什麼事也不想做:以往從不曾有過的某種不安,使得她無法定下心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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