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漆胡樽(1)


  一

  百餘件正倉院寶庫的禦物分成八個部分,陳列在奈良博物館樓下的八個房間。這天是展覽的第一天,乃是只限于學者、教育家、藝術家、以及與傳播事業有關的人士等等特殊對象參觀的日子,雖然還不至於出現起自明日的公開展覽所能預見的那種擁擠,魚貫著步過陳列禦物的玻璃櫃前面,一件一件探視過去的人潮行列,卻也沒中斷過。雖說是特定的參觀者,不過,這些人士似也來自全國各地。

  就拿第一展覽室來說,與三四個學生模樣的一夥,站在「天平寶字二年六月一日獻物帳」前面探望了將近一個小時的那位人士,是我曾在照片上認識的東京大學教授,還有,對方或許已經忘懷,但我們曾經同機飛往新加坡的,九州島大學M博士那張蒼老得幾乎認不出來的面孔,也夾在參觀者的行列裡面。

  在這之前,以皇室的秘寶,除了部分人士之外,一般人無從窺悉的正倉院寶庫禦物的公開展覽,給乍乍戰敗之後人們虛脫的心靈射進了一抹光亮,同時,以國家的事業而言,也可以說是一項頗得時宜的活動。此外,以新聞界來說,也是幾年來難得遇見的文化方面的重大素材。每一家報紙都不約而同的採取了刻意熱炒的態度,早在展覽一個月之前,便連日超乎需要的以巨大的篇幅,刊載展示品的解說和介紹。在這種推波助瀾之下,全國各地申請團體參觀的函件於是雪片般的湧向博物館,其中甚至有來自北陸偏遠的漁村某某進香團之類的老人團體,總之,這種未展先轟動的情況,使得有關的主事人員不知所措。

  我以新聞記者的粗略,先且將八個展覽室作一番通盤的瀏覽,而後重新回到第五室,站在陳列在角落裡,掛一面「漆胡樽」字牌的一個形狀怪異的大器皿前面。我們報社專辦的一本畫報最近就要出版創刊號,由我負責編輯,我決定從這次的禦物展覽選出一件來作卷頭畫。

  大學時代讀的是經濟,從根底上就跟美術或考古學無緣,即或撇開職業意識,陳列在這會場的各色各樣的珍奇財寶對我而言,畢竟是暴殄天物,充其量只能通俗地瞪大好奇的眼光,感慨一番千年之前的往昔竟也制出這麼精巧的玩意兒,除此之外,並沒有給予我多大的撞動。輿論對「天平獻物帳」、「樂毅論」、「色紙詩序」之類古時文書的評價很高,我可是一開始就敬而遠之地一瞥而過,像一般人那樣,盡挑著香爐啦、盒匣啦、鏡子啦、乃至玻璃質的工藝品觀賞。這些東西所具有的那種意想不到的西歐風味的形狀,以及圖樣之美,到底撩起了我的好奇,於是一面讀著目錄上的解說,一件一件地看下去,轉完了一圈會場,等到恢復職業意識,想著該挑選哪一件來作卷頭畫的當兒,幾乎不經過一絲兒猶豫就閃入腦海裡來的,竟是有一抱那麼粗大的一對名叫漆胡樽的黑漆角狀大器皿,目錄上簡單地作了如下的批註:

  漆胡樽一雙長三尺三寸(中倉)

  形狀怪異如放大之牛角,以木料製成,外裹布套,再澆以黑漆,附有鐵質的鉤鐶。頂上開口,似為盛裝某種液體之容器。胡乃中國西域之意,顧名思義,應屬來自西域的器具。想必古時來往沙漠之時,即以此器皿盛裝飲水,搭載於駱駝背上。

  所謂中倉,即收藏在正倉院中倉的意思,雖然不清楚其作為數據的價值如何,但從第一眼看到它的時候起,我便無來由的被形狀怪異的這對大容器所牽引。不同于其他的陳列品,根本不是什麼藝術品,它只不過是上古時候異國的一件用具,然而,看著,看著,你就止不住覺得四周的空氣奇妙的平靜了下來,有一種什麼,從彷佛要騎壓過來的它那怪異形態裡面,深深地沁進你心裡來。

  我再度站到漆胡樽前面,以較前更平穩的心情,重新去打量。我並沒有覺得須要修正先前的第一個印象,誠如目錄上的說明,以伸長兩臂可以合抱的如許龐大的器具而言,少見這麼怪誕的形狀,毋寧說像一件雕刻。該說是質樸還是剛健,牢牢穩坐的它那副模樣,倒是給人幾分傲岸不馴的感覺。

  那些鑲金嵌銀或是描金鑲貝的精巧珍玩,彼此屏住氣息,靜悄中帶點華麗的排列在那裡,在這種氣氛之下,漆胡樽這件作品的模樣,的確顯得很是不合時宜。

  儘管這樣,它那怪誕的形狀深處,到底潛藏著什麼?我因著停在漆胡樽前面,感到一顆心奇妙的平靜了下來,並且得到了安歇。如果說一件作品能夠喚起觀賞者心靈裡的某種什麼就可以稱之為藝術品的話,那麼這對漆胡樽便是不折不扣的藝術品,且是整個會場唯一的至高的藝術品。

  我決定拿漆胡樽來裝飾我所經手的畫報創刊號的第一頁。而這件器物所具備的份量,以卷頭照片來說,也很適合拿來作單項的大特寫,所幸沒有一家新聞雜誌用它作照片,這一點于我這個編輯而言,也是很大的吸引力。

  走出會場,我徑往博物館的辦公室。向既是這家博物館鑒查官,同時又擁有正倉院監理官頭銜的沼代請教,該請誰來執筆撰寫有關漆胡樽的解說才好。

  「還真找不到適當的人選呢,京都的H教授要是還活著,或許對漆胡樽多少有點瞭解——」這位老好人的中年美術史家一面接聽響個不停的電話,百忙中抽空陪了我一陣。

  「別的不說,單是那麼一小段說明,就費了不少周章呢。」沼代說。

  「京大的N博士如何?」

  「不行,那不是他的本行。」

  「那末K先生呢?」

  我列舉了幾個能想到的美術家和考古學家的名字,卻都沒能獲得沼代點頭。

  「這玩意兒的領域,到底應該找哪一方面的專家?」

  「西域呢?還是印度?——問題是你根本就搞不清楚。」說到這兒,沼代忽然想起來似地道:「對了,我想起一個人,是位考古學家,專攻漆料方面的。他叫做戶田龍英,這人有點怪,想不想見一見?他或許對漆胡樽多少知道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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