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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水(5)


  索勱返回營帳,低沉,卻是斬釘截鐵的對等候在那裡的張某說:「把那女人拿當活祭,獻給河神吧。」

  張某一怔,定定地凝望著索勱的臉。所謂那女人,在這個部隊裡,除了那個亞夏女子之外應該別無他人。短短的一陣沉默之後,張某徐徐地開了口,他首先感謝索勱肯於主動作此決定,又說他本來就是為這事前來的,只是不便說出口。講完這話,張某立刻就走出營帳。

  不多久,索勱的耳朵裡傳來女人悲痛的慘叫,那是從緊傍著索勱營帳的鄰帳裡被拖走的女人所發出的呼號,那慘叫與自去秋至今春,跟匈奴之間的屢次苦戰中,紮營山地時所聽到的野禽淒厲的嘶鳴極為相似。

  天大亮後,索勱將部隊集結到河岸。不覺間雨已停止再下。也不知是否由於吞噬了女人的關係,黃濁的河流,水勢看似衰弱了一些,不僅索勱看來如此,張某似乎也有同感。

  「要過河就得乘現在,再拖下去可就沒機會啦。」張某一旁催促著索勱快拿定決心。

  部隊於是沿著河岸開到裡多遠的下游,挑了一處看似水勢最弱的地方作渡河點。全隊分為若干集團,其中的第一批首先躍入流水裡,剎那間,人畜都一個勁的被沖往下游,原以為牢牢捆綁好了的大包行李,脫離了馬背,有幾個在水面上漂浮。儘管這樣,這一批士兵總算安然的抵達了對岸:張某表示,他們所以能夠不折一兵一卒的安然過河,是因為拿女人作了活祭的緣故,索勱雖然沉默不語,內心也作如是想法。

  每一個集團陸續的過河而去,索勱加入最後的一批,策馬進入河中,水勢看似要比第一波次渡河時更要減退了一點,當他無恙的抵達對岸的時候,止不住對犧牲了性命的女人重新興起感謝與憐憫之情,同時,另一方面也有幾分過去想都沒有想過的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部隊重又開始行進,索勱同著張某率先走在前頭。全軍開拔沒有多久,張某突然勒馬嚷道:「看看那邊!」索勱也勒住馬頭望過去。他看到的是遙遠的平原那頭,如同黃色熔岩一般徐徐擴展著且接近過來的一大股活動的流體似的什麼。倉促間,索勱看不出那到底是什麼,只見那龐然大物正以緩慢、確實、而重量感十足的動態,一路埋沒著平原,朝著這邊掩蓋過來。

  「那是什麼玩意兒?」索勱吼道。

  張某以及四周的士兵們都弄不清楚那龐然大物的廬山真面目,人人只曉得交相呼嚷:什麼呀,那是?那到底是啥玩意兒呀。

  陡地有人大嚷:「洪水,那是洪水哪!」

  經他這麼一提醒,侵犯著平原一路漫過來的那股黃稠稠的東西,倒真像是水︱一股洪流,的確,除了一股大洪流以外,不可能是什麼。大洪流一路包抄著平原而來。

  「怎麼辦?」有人從一旁問道,但倉促間索勱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好歹先往下游逃吧。」索勱嚷道。

  然而,無論你左逃右逃,看樣子終究躲不過龐大的攻擊者那雙巨靈魔掌;為了免於被洪水吞沒,眼前唯一的生路唯有求諸下游那個方向。人畜所構成的隊伍頓時大亂,開始爭先恐後的移動了起來。他們上上下下的越過若干沙丘,從平原中央向東南方奔竄,然而沒有多會兒,行程便受阻而被迫停下,原來庫姆河的下游一帶不知是否也已氾濫成災,只見前頭漫了水的地帶開始一點一點的擴展開來。

  部隊立刻改變進路,往東北方向奔逃,但走不多遠便又被大水阻斷了去路。等到部隊不知第幾次準備改變去路的時候,索勱看到了一大股黃土洪流猶如鋪展厚厚一卷地毯那般,已逼近與他所站之處只隔兩三座沙丘的一座沙丘那邊。

  「全體人員快往高處跑!」

  沒等索勱發出這道命令,人畜所構成的集團,早已互相推擠著競相往高一點的地方奔去,每一名士卒臉上都透著即使在戰場上也無能看到的一股拼死勁兒。

  索勱朝著一座沙丘前進,成群的人畜彷佛被磁鐵所吸引的鐵片那樣的麇集到那兒去。索勱站到這座沙丘的頂端,重新環顧平原,只見滾滾洪流已經吞噬了平地和小山崗,遼闊的原野如今已化成一片泥海,而那滾滾濁流業已逼近從麇集著人畜的這座沙丘算過去第三座沙丘上。

  不久,索勱發現了一個更加驚人的事實,望向遙遠的西北方,那一帶的泥海似與其他地方有所不同,看起來有些波浪騷動的樣子,而那片動盪的黃色波浪盡頭,可以看到突出水面的部分城牆和瞭望樓;距離再遠,影像再小,索勱也不至於看錯,那些是昨日之前他們所居住,也是他們一手建造起來的城邑,看來,耕地與民房怕已完全沉入泥海底下去了。

  這時索勱心想,要不了多久,只怕他們也將沒入那股滾滾洪流裡去。剎那間,腦海裡閃過初識亞夏女子之夜,她所提到的有關龍都的傳說,但也只是那麼一閃便消失無蹤,眼前所面臨的是更加嚴重的事態。索勱很是冷靜,一股強烈的憤怒在他五內沸騰,他決意對洪水發動突擊,除了大戰洪水,與之一決雌雄之外,已經別無他途。

  索勱立即下令,士兵們都服從這道命令,因為每一個人都明白眼前的危急處境。

  戰鼓擂起,掀起一片吶喊聲。部隊分成兩股,分別由索勱和張某統領。張某所統領的一隊率先奔下沙丘,進行突擊,駱駝、馬兒、和士兵一起狂奔,他們爬上沙丘,再馳下沙丘。然而,看在索勱眼裡,這番突擊竟顯然如此的無力。人馬與濁流一點一點的縮短了彼此之間的距離。當兩者的前端剛在一座沙丘腳下相接觸,張某所率領的部隊人馬便倏的從索勱的視野裡消失不見。

  就在這同時,索勱沖著剩下的部隊下令突擊,面對平生第一次棋逢敵手的強敵,他一馬當先地揮舞著長槍沖向河流,洪水天搖地動的怒吼,轟隆轟隆的遮蓋了宇宙間的一切。

  不一會兒,前頭出現了剛剛吞下一座沙丘且乘勢湧向這邊而來的濁流的洪鋒,數不盡的厲鬼於猖狂亂舞中眼看著逼近過來。索勱右手緊握長槍,高高的掄起在頭頂上,連人帶馬撞向一丈多高的濁水之牆上。從索勱的影子消失不見,到緊隨他背後的人畜陸陸續續地隱沒水中,終至一個也不見,這中間並沒有花費多少時間。

  化成了一片汪洋泥海的沙漠之上,垂掛著混濁而髒汙的天空,一輪血紅的太陽,宛如日蝕時候那樣,以一種異樣的寧靜,高掛在其中的一角。洪水仍在瘋狂地咆哮著,沒有片刻的休息,它還得繼續吞噬尚未吞完的許多東西。

  原文發表於一九五九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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