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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水(1)


  後漢獻帝(公元190-213年)末期,索勱率領敦煌士兵一千出玉門關,前往流過塔庫拉瑪幹沙漠東部的庫姆河畔,建立一個新的軍事屯田地。漢軍已經有卅年未曾越過邊境,涉足所謂的塞外之地。

  自從漢武帝以武力通西域以來,已經流過了悠長的三百年歲月,這期間,漢與匈奴經常以西域作舞臺,綿綿長長地爭戰不休,玉門關與陽關時而開放,時而緊閉;有時是大漢天威遠播昆侖山脈的那一邊,有時相反的,匈奴的鐵騎直入玉門關,甚至連黃河流域一帶都任其劫掠與跳樑。

  自前漢至後漢,歷代天子無不對匈奴感到束手無策,匈奴一旦不除去,漢室就無能安枕。而要取得河西,就得攻打匈奴;要打敗匈奴,必先通西域。無奈通往西域之路遙遠而且險阻,胡族又是禽獸之心,叛服無常,使得出兵西域所費不貲,漢室因而不得不放棄西域,而歷代的朝廷那般主政者,也都在無可奈何的重複著這種宿命性的情況。

  至於索勱的入西域,只等於重新去執行長久的歷史中重複了無數次的同一樁事而已。三十年前漢廷放棄了西域,近年來匈奴的跳樑益形猖獗,河西地方屢屢遭受匈奴鐵蹄蹂躪,獻帝因而不得不出兵西域,再度掃蕩匈奴窩巢。而打頭陣,前往西域建設屯兵紮寨,以備來日漢軍大規模進駐之需,便是索勱的任務。關於索勱其人,古書上記載著:「索勱,敦煌人,字彥義,富才略。」但他出兵西域以前的一切,則一概不為人所知。

  自古以來,遣往西域的士卒多為亡命之徒。武帝時,初使西域的張騫所帶領的是一干無賴,為求良馬而入大宛的貳師將軍李廣利的部隊,亦多為不怕死的玩命之輩。至於後來在西域立下赫赫武功的班超、班勇也不例外,無不收集天下的無賴亡命之徒,編成自己的部隊。

  組織龐大的西域派遣軍尚且如此,索勱所統率的一千屯田兵,其出身來歷也就不難想像了。年已四十過半而出身邊土的這位中年武將,於是從配備敦煌的邊防軍當中挑選了不把命當命的一批亡命之徒,這些人被編入這個部隊,人人都天生具備了拉強弓的臂力。

  不單是身為統帥的索勱,任何人心目中都認為這一千士卒一旦邁出玉門關,此生再也不可能重回漢土。

  這天索勱騎著駱駝走在部隊的前頭,當隊尾離開關口約莫兩百公尺的時候,他讓行進中的部隊暫時停下來,索勱雖然沒有發出任何命令,卻是有意給士卒們一個向此生不復再睹的故國訣別的機會。部隊本來破曉時分就開始集結,不想為了準備出發,意外的多耽擱了時間,此時,火熱的太陽已爬得很高,玉門關的城牆于明亮的天光中浮現著它灰色的影子。

  索勱把目光停佇在整座玉門關當中高高聳立的那座瞭望樓上,良久,這才挪開視線,立即恢復他慣有的那副目光炯炯而意志堅定的神情,下令繼續前進。

  索勱以往的大半生都在與匈奴的爭戰中渡過,輾轉邊疆各地,半生戎馬,將自己奉獻給討伐異族,因而無論轉調何處都不為所動。然而,此次的進發胡地,卻或多或少有些不同的感懷。他比誰都明白,要深入敵域腹地建立據點是意味著什麼,那很可能是要你終身耗費於同匈奴之間的一場永無休止而可詛咒的爭戰,也可能是要你粉身碎骨地從事於懷柔那幹反復無常的西域諸國。而為了果腹,又得耕種,即或很幸運的在庫姆河畔屯田成功,也不太可能在這沙漠裡長久維持下去,除非朝廷能夠積極地加以支持,否則這幹士兵最終的命運,只有同著自己所建造的屯田地,一起遭棄於沙漠之中。而目前的情況是你根本不可能期望朝廷的支持,在內憂外患之下漸趨衰微的漢室,隨時都有改變政策的可能,朝令暮改乃是這幾年來主政者所慣犯的毛病。

  索勱的部隊,這天下午來到了一望無際的沙海當中。從第三天起,沙海以和緩的起伏鋪展眼前,越過一座沙丘,又出現另一座新的沙丘。第四天起,部隊開始採取戰鬥隊形前進。這天晚上,他們發現了一小塊綠地,便在這裡紮營。入夜,也不知怎麼探知的,有十幾個裝扮怪異的男女前來兜售飲水,他們是亞夏族人。

  索勱把其中一名年輕女子喚進自己的營帳裡過夜。那女子並不抗拒。她的胴體光亮如塗上了一層油脂,肌膚冷涼似魚身,這女子夾雜著漢人的血統,懂得幾句簡單的漢語。

  女人在臥榻上告訴索勱,這附近一帶從前叫做龍都,一度為羌來的首都。索勱還是第一次聽到羌來這個夷狄之名。從女人的敘述里弄不清是什麼朝代的事情,只知道這座城邑極其廣大,日時分發自西門,一直要到日暮前後才能抵達東門。這座城邑建築在臨湖的一片和緩的斜坡上,有條寬廣的運河繞著城邑通入湖中,登高面向西邊眺望大湖,那運河就像是蜿蜒側臥的一條巨龍。載著城邑的廣大的地盤,全由堅硬而又規則的鹽層所構成,旅人不得不於地面鋪上毛毯,以供所攜帶的牲口安睡。又此地一年到頭不分晝夜的彌漫著濃霧,因而經常不見日月星辰,住在這兒的不僅只是羌來族人,也有許多妖魔鬼怪棲息於此,終於有天夜裡大湖起了變異,這座大城邑就那麼樣地深深沉入沙坑裡去了。

  當女人在敘述這一切的時候,索勱於射入營帳的月光底下看到了她的面孔,一顆心不由得被她所牽引。

  第二天,索勱把那女子安排在隊伍裡,他聽從近侍的進言將她女扮男裝,以便逃過那幹狂暴漢的眼目,並且將她所騎的駱駝置到自己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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