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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災記(5)


  第二天破曉時分,一聲非比尋常的慘叫聲打破了張安良的睡眠,他立刻走出營帳。只見負責炊事的士兵倒在營帳前面,喉管與側腹留有不忍卒睹的咬傷,身上的肉被啖碎了,血肉模糊中那名士兵已然氣絕了;一眼就可以看出他是遭到了狼的襲擊。

  由於失去了三名部下當中的一個,張安良這天只好牽著失主的馬匹進入附近的部落,指示村民遭到狼災的士兵屍體所在之處,請求他們妥為埋葬。張安良與另兩名士兵隨即離開了這個部落。

  不料,這天夜裡,在一處丘陵的宿營地,一行人再度遭遇了同樣的災難。這回發生在深更半夜,一名士兵起身到帳外如廁,竟一去不返。直到次晨,張安良才發現不見了一名士兵。尋遍營帳附近,依然找不著,只看到草叢裡散亂著人肉的碎片。

  從這第二樁意外的變故,張安良和剩下的另一名士兵覺察到狼正在追蹤他們,這才感到毛骨悚然。他們照樣繞道距此半日行程的一個部落,委託他們搜索失蹤的那名士兵之後,這才離開。

  第三天,他們決定不再於野地裡紮營,而改宿附近的部落,兩個人策馬奔馳了一整天。他們分別于中午和黃昏時分聽到了遠處的狼嚎。這天夜裡進入一個部落,僅餘的這名士兵怕狼之餘,居然發高燒倒臥床上。

  第四天,張安良獨自策馬飛奔。預計半夜裡該可抵達長城在線某一村落那個目的地。張安良是個膽大包天的漢子,對那兩隻狼絲毫不存畏懼之心,只是不帶一名隨從奔赴總營這種情況很令他煩神。

  傍晚時分,張安良于滿是岩石的一座山腳下勒住馬頭,以便奔馳了一整天的坐騎獲得充分的歇息。跳下馬背,坐到地上的時候,他聽見了不遠處傳來狼嚎。由於接連發生的事故,張安良立時起身,眺望著波狀的矮丘連綿不止的原野,正是血紅的夕陽即將西沉的時候,極目瞭望,所有的丘陵、原野、和草木、都顯得一片爛紅。

  張安良重新坐下。這時,從較諸先前更近的地方再度傳來狼的嗥叫,一種拖長了尾巴的狼嚎,淒厲中透著一股陰森的什麼。

  張安良起立的同時,瞥見了有只狼倏的縱身到他站立的這片臺地上。那狼深垂的拖著尾巴,斜著穿過臺地,把半個身子隱藏到岩石背後面對著張安良,它大張著嘴,長長的舌頭索索地搖動著。

  張安良拔刀,準備狼一欺向前來,便一刀將之斬殺。他目不轉睛的凝望著它,為的是不向那畜牲示弱。

  也不知過了多久,張安良忽見那狼從岩石背後現身,並齊前肢,採取了匍匐的姿勢。

  「你可是張安良罷?」

  一時之間,張安良弄不清這聲招呼來自何方。

  「久違了。」

  張安良生平不曾這樣的震驚過,因為他明白了那聲音竟然出自面前這只狼之口。驚嚇之余,張安良半天說不出一句話,末了,這才吼道:「你是誰?」

  那狼依舊震動著舌頭大喘氣,卻答道:「你也許會吃驚,我是陸沈康:雖然因為某種緣由淪落成這種見不得人的樣子,可我正是閣下的老朋友陸沈康。」

  張安良不作聲,誰能夠相信這種鬼話。對方似乎覺察到這一點,忙說:「我的老朋友!請你仔細聽聽我的聲音,這聲音你該很熟悉罷?你我不是徹夜對酌歡敘過無數個夜晚麼?你該不至於忘了老朋友的聲音罷?」

  讓對方這麼一提醒,只覺出自狼口的聲音,真就是他所熟悉的那位老同僚的嗓音。

  「你到底怎麼會變成這副模樣的?」張安良問道。

  「請你不要問這個,我是說什麼也講不出口的。世上的一切都自有天地之緣,變成這個樣子以後,你不知我有多巴望死掉,可是命數所在,想死也死不了,所以才會以這副慘相苟延殘喘到現在。可是今天,我倒是慶倖自己沒死,因為沒死,我才能活著這樣的跟你說話。」

  對方語氣裡那份深沉的哀傷,沁入張安良心田裡來,使得他不能不同情老友這種離奇的命運。

  「我說老陸。」

  當張安良呼喚老友的時候,遠處又傳來一聲狼嚎。只見陸沈康變的狼挺直兩條前腿起身道:「不行啦,難得恢復了人類的心,可是一聽到我那伴侶的嚎叫,我這顆心就又忍不住變成狼心。在我跟你這樣講著話的當兒,我這顆心正在一點一點的變成狼心,要不了多會兒,就會完全變成不折不扣的狼了,到時候管保會向你下毒手的。」

  張安良眼看陸沈康變成的狼的眼睛泛起了凶光。

  「我將變成狼,現在已經開始在變了。我的老朋友,我不能不除去你,因為閣下看到了我與妻子絕不能被人看見的行為,以狼的血統來說,那是絕對不可原諒的。張安良呀,我將變成狼來襲擊你,你就把我斬殺了吧,千萬不要低下身來,你一把身體放低,贏的可就是我們了。」

  陸沈康變成的狼說完最後那句話,仰天長嗥只聽另一隻狼隨聲應和,那嚎叫已經比先前接近許多。

  張安良看到了已然完全由兇暴武裝起來的陸沈康這只狼,眼前是與昔日老友毫無關連的一頭野獸。他擺起架勢將刀尖對準陸沈康那只狼。他從對方身上感受到一股迫切的什麼,迫切到令他不能不立意宰殺眼前這頭兇猛的野獸。

  張安良看到了,他看見一頭狼從距離他所站的這座山丘相隔一片小盆地的另一座山丘斜坡上,飛箭一般的沖向這邊來,而剛剛覺得它消失到盆地裡去,立時又以快捷得幾令人無法相信的速度,奔上了他腳下這座山丘。

  後來的這只狼一搶上臺地,便作了一個大幅度的跳躍,而陸沈康所化成的另一隻狼,也就是專等著這一刻的到來那樣縱身一跳。張安良感覺到兩隻狼分別從頭頂和側面襲向他,他左砍右斬以躲避兇狠的襲擊者,兩隻狼於是潛躲著刀尖,跳躍、縱落、奔上,而後衝撞過來。

  這場人獸之間的死鬥沒有維持多久。張安良被岩石絆了一跤,下一個瞬間,兩隻狼同時一躍而起,其中一隻一口咬上張安良的喉管,另一頭則一口啃住了大腿,而一經咬住,那是死也別想叫它們松嘴了。

  落日把臺地渲成一片通紅,而從張安良身上流出的大量血水,更加殷紅的流到臺地的地面上,轉眼之間便與夕陽所造成的灼紅打成一片。

  距離這樁事故約莫半年之後,漢室給戍守長城的各部隊下達了一個命令——邇來狼災頻仍,塞外將士萬勿怠忽束縛腹帶之勞。

  時移事往,誰也不清楚所謂腹帶是什麼,以及在遭受狼襲的當兒,它能夠發揮多大的防禦作用。

  原文發表於一九六一年九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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