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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水(2)


  往後的兩天裡,士卒們全都知道了隊伍裡摻進了一個女人,但沒有一個人敢於靠近那女子,他們都怕索勱。

  第七天,他們進入沙石的原野,以人骨和獸骨作為行路的指標。而從這天開始,一連三天,每日都看見一座無人的城廓,每一座城都半埋入沙堆,瞭望樓、高塔,以及每一幢建築物都傾向西方。這些城廓想必都是胡人所建造,隨著時代的變遷,曾經不止一次的駐紮過漢軍或是匈奴士兵,如今卻是渺無人煙,徒然被棄置于風沙之中成為一片廢墟。

  他們接二連三的看過了行將被風沙所吞沒的這些城廓,於第十天來到了距離目的地庫姆河只有半天行程的地方。從頭天就下起的雨,到了今天竟然變成傾盆豪雨,人馬與駱駝無不全身濕透。他們于大雨中展篷紮營,大雨卻透過帳幕浸入營帳,士卒們感到像隆冬一樣酷寒。

  這天夜裡,出乎意外的,有十幾名鄯善兵奉王命攜來糧食,表示歡迎。到了半夜裡,又有三個龜茲商人以駱駝載著糧食前來兜售。據這幾個龜茲商人表示,從兩三天前開始,匈奴一支大軍團,正在索勱預備前往屯田的庫姆河畔那個部落集結。

  雖是三更半夜,索勱一聽到這個消息,立刻下令拔營出發,他決定來個出其不意的突擊,一舉將那支匈奴兵團消滅掉。部隊於是連夜開拔,在豪雨中不息地強行,終於在破曉時分搶抵庫姆河畔,與匈奴軍所集結的那個部落只有一河之隔。

  站立河畔,索勱發現黎明泛白的天光底下,黃濁的河水正在狂騰著奔流,根本就別指望能夠涉水而過。其實只要能夠使人馬渡河到對岸,則突擊匈奴陣營,使其落荒而逃,似乎並不是什麼難事,但偏偏被怒吼狂奔的庫姆河所阻撓。

  索勱呆若木雞地兀立在那裡不知所措。河岸叢生著蘆荻,除此之外找不著一根樹來遮雨,他只得任由隊伍集結河邊,遭受雨打。過了約莫一刻時辰,一名士兵走到正在凝望著狂流的索勱面前進言,自古相傳要平息河龍的憤怒,唯一的方法就是將一個活生生的女人丟進河裡作獻祭,而今除了這麼做以外,只怕別無他途。說這話的是在戰場上與索勱同甘共苦了十餘載的一名張姓部下,也是索勱所最親信的一個。

  對於張某這番進言,索勱默不作聲。張某於是繼續說,如若晚一天渡河,匈奴勢將相對的增強勢力,對我軍不利。索勱仍舊沉默不語,半晌,這才說:「王尊建節河堤不溢,王霸精誠呼沱不流,水德神明古今一也。」

  索勱立刻下令在河岸築起祭壇,上前祈禱。他無法將那女子投入滾滾濁流裡,他想用祈禱代替以女人作活祭來祈求上蒼降低庫姆河的水位,如若往昔的武人借著威力鎮壓了河流的傳說屬實,那末他索勱也未嘗辦不到。

  祈禱了一刻時辰,黃濁的流水依然看不出任何變化,水位甚至越來越高漲。索勱繼續祈禱了一刻時辰,河水終於漫過岸邊,氾濫到人馬的腳邊來了,儘管這樣,索勱還是不肯離開祭壇前面一步。

  張某走近索勱,再度提起獻活祭的事,他說事到如今,與其繼續祈禱,仰望神旨,倒不如將女人投入洪流,效果可能要快的多,而看到索勱沒有答應的意思,遂又建議立即撤退,免得人畜一起被洪水沖走。

  這時,索勱忽然拔刀銜在嘴裡,仰首望天,他瞪大兩眼,承受著傾注到臉上來的雨水。張某和一干士兵只有屏住氣息,守望著他那副樣子,索勱整個人透著一股逼人的陰氣。忽然,祭壇一個傾斜,轉眼之間便沒入濁流裡去了,只剩下模樣怪誕的索勱兀立在那裡,任由濁流沖刷著他的腳邊。

  不一會兒,索勱動了動身體,取下銜在嘴裡的刀子,轉向部隊,大聲嚷道:「吾雖精誠而不與天通,乃因河中棲有厲鬼。如是,唯以力滅之,退洪流而強行渡之矣。」

  聽在士兵們耳朵裡,索勱的聲音猶如雷鳴。

  從這個時候起,雨是停了,水勢卻益形猛烈。索勱部隊撤後約莫一箭之地,在稍稍高出來的地方,部署成戰鬥隊形。

  首先由弓箭手萬箭齊發地射向河流中央,但只一剎那工夫便被黃土的洪流所吞沒。繼幾百支箭射入河裡之後,接著,徒步的士兵們叫聲震天的殺向河岸,在隆隆的戰鼓中,士兵們沖進氾濫的河水裡,於沒膝的水中揮砍著刀槍。他們且斬且刺著滾滾濁流,四處都是飛濺的水花,而在這場天人交戰當中,若干士兵被洪流沖走,失去了蹤影。

  在傍晚之前,戰鬥一再的重複著,為了求得更高的地勢,佈陣的位置再三的後退。無論是指揮作戰的索勱,抑或正在與洪流作殊死戰的士兵們看來,奔騰的黃濁狂流,有若巨大妖怪。這妖怪正在瘋狂地壓迫、排山倒海地進襲而來。

  到了夜晚,士兵們精疲力盡地倒臥在浸水的臺地上。第二天天氣雖然轉好,水量並沒有減低的跡象,滾滾的濁流甚至比昨日多出了漩渦。索勱部隊與庫姆河的爭戰從一大早就開始。同昨日一樣,士兵們對著狂流射箭、投石、刀槍也在濁流中揮舞,他們所揮動的刀槍,在一到白天就好像從嚴寒一變而為酷暑的灼烈的陽光照射之下,閃爍出妖異的亮光。敵人也不甘示弱,每一回合戰下來,總要吞噬掉好幾名士兵。

  夜幕再度垂下。鄯善、焉耆、與龜茲三國的武將,各自率領著一千士兵抵達了庫姆河邊;多年來他們全都苦於匈奴的劫掠,無不翹首期盼漢軍重征西域,因而一聽到漢軍出兵西域的消息,立刻率軍前來表示歸順之意。

  索勱決定把語言習俗都與自己部隊有所不同的這般胡卒也加進去,繼續挑燈夜戰。四千大軍於是在蒼茫的月光照射之下的沙漠裡,一字排開的編成三個橫隊,軍鼓一擂,第一隊的士兵們便吶喊著沖向河流,等到第一波次的士卒退下來,第二隊立時蜂湧著遞補上去。然而,水勢依然沒有減弱,兀自在月光下展現著黑黝黝的漩渦,奔騰、肆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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