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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災記(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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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會變成野獸,那末,我們將變成什麼樣的野獸?」 「除了狼之外我們還能變成什麼樣的野獸?我們一直用刀劍來護衛床笫之間的行為,果真有人闖進來撞見我們的行為,只怕你我都會跳起來襲擊對方:聽說狼就是這樣,雌雄交配的當兒要是被別的動物撞見,不管它是什麼樣的動物,這對狼夫狼妻都要襲擊它,日夜追蹤,直到把對方咬死為止。你說,除了變成狼以外,我們還能變成什麼呢?因為你我早已具備了狼心。」女人答道。 這天夜裡,不等天亮,女人便離開陸沈康身邊,返回自己的地窖去,臨走,要求陸沈康悄悄開拔,不要驚擾她。陸沈康答應了。他也覺得這樣最好。 *** 第二天,部隊離開勾留了六天的卡雷族貧寒污穢的部落。雪已停,風也止了,是個寧靜的日子。陸沈康領頭策馬前行,騎兵隊與徒步隊交替著編成隊伍,給擱置到具有光澤與硬度的白色琺瑯質也似的雪原當央。 來到距離卡雷族部落約莫二十裡的地方,部隊突然停止前進,原來雪上有了變動;只見遙遠的右前方,雪成為一股巨柱沖天而上,然後漫天潑撒著降落,也落到隊伍上面來,戰馬驚跳起來,嘶鳴著企圖奔跑。 侍候在陸沈康一旁的李某,將坐騎挨近陸沈康,在紛紛潑撒到身上來的雪粉中叫嚷道:「我聽到狼的遠嚎。」在他看來,狼群的襲擊遠比旋風可怕得多。 兩乘坐騎隨即間隔開來各跑各的,陸沈康觀望著陷入混亂的部隊,一面豎耳想確定一下狼嚎。在這短短的時間裡,好幾股旋風接二連三的沖上雲霄,然後瀑布似地潑撒下來。 渾身蓋滿雪粉的陸沈康,策馬東奔西馳中忽覺聽到了,但他聽到的並非狼嚎,而是卡雷族女人的痛哭聲。 「是狼!我聽見了狼嚎。」顯然是李某之外的另一個聲音從近處傳了來。 陸沈康再度豎耳諦聽,但從漫天雪粉的灰色空間的某一個地方傳入他耳膜的,仍是那女子肝腸寸斷的悲嚎。 變動沉寂下來之後,部隊重新出發,但整日裡,陸沈康都聽到女人的哭聲,那哀切的痛哭緊緊相隨,片刻都不離他耳邊。 這天到了午夜,陸沈康把部隊帶進某一部落裡紮營。他告訴一名幕僚身體有點不舒服,預備提早就寢,要大家切勿來打擾他。 入夜,陸沈康悄悄的牽出坐騎跨了上去,朝著今早離開的卡雷族部落進發。月光蒼茫的撒在一望無際的原野上,陸沈康馬不停蹄的一路狂奔;由於擔心那個卡雷族女子,他預備再去看她一次,然後趕在天亮之前返回部隊紮營的地方。紮營處距離卡雷族不算太遠,照理應該可以做到。 陸沈康於深夜裡進入夜闌人靜的卡雷族部落。在曾經逗留了六天的土屋前面下了馬,將馬拴在後門的木樁上之後,陸沈康立刻站到這戶人家的門口。屋裡有燈光泄出,在他勾留的那個夜晚,屋子裡並沒有燈火,因而看在他眼裡,整個房子的模樣似乎跟先前有所不同。 推開門,立刻看到了蹲在爐邊的女人那副背影。陸沈康作聲招呼,女人悚然一驚地回過頭來望了一陣陸沈康,然後用平靜的口氣感慨良深地說:「我本來不希望你回來,且一直為這事祈求上蒼,沒想到你還是回到這裡來了。」 女人接著撲入陸沈康懷裡,用巴掌愛撫地敲打著他的胸膛:「本來為了我那個丈夫,我已經是個死人,可是現在為了註定的這段因綠,倒是希望為你這個人而活,哪怕變成野獸,也希望活下去。」說著,主動地將他邀入寢室。 陸沈康像以往的幾次那樣,把刀劍插入枕邊地板上,女人的身子依然散發著屍臭,但此刻的陸沈康絲毫不在意;他只對鍾情於他的這個女人感到無比的憐愛,看著初次展露在暗淡燈光底下的她那張面孔,陸沈康緊緊的摟住女人的身子。 黎明時分,陸沈康醒了,燈光已熄,卻見枕邊的刀身在泛白的晨光裡冷然地閃亮著。陸沈康知道睡過了頭,想起了自己的部隊,他霍地抬起上半身,只覺身體的動作和平日有所不同。他起身,準備伸手去拿那把刀劍,卻發現手並沒有伸過去,倒是臉孔湊近前去,用嘴巴橫著叼起刀身。陸沈康止不住打量著自己的身體,只見手腳和胴體都遮滿了黑褐色的皮毛,這才明白過來自己已成為一頭狼。再看看躺在身旁的女人,她也不再是昨夜那副模樣;她已不折不扣的化身為一頭母狼。 女人挺直四肢,不一會兒張開眼睛爬了起來。儘管模樣已成為一隻狼,但在陸沈康的感覺裡,這頭母狼姿態裡所透露的,與昨夜之前的女人所具有的,並沒有什麼兩樣。 「你可知道你已變成一隻狼?」陸沈康問道。 「我明白。昨夜半夜醒來我就知道了,當時很震驚,可現在我已經不再悲歎,因為木已成舟,再悲歎也是枉然。」女人說。 陸沈康雖然無法像女人那樣的把問題看得這麼簡單,但既已成為狼身,誠如女人所言,已是無可奈何的事情。 陸沈康走出土屋,他不知道何以要步出屋外,但很快就明白過來他所以這麼做,是因為準備出外獵食。女人也跟隨了出來。陸沈康來到屋外的雪地裡,回頭看了眼相隨而來的那頭母狼,第一次以狼之心感覺到女人的可愛;而為了自己的所愛,為了保護她,以免遭受外敵的侵襲,陸沈康把如炬的目光望向一片無垠的雪原,良久,良久。 *** 漢高祖七年(公元前二〇〇年)秦室滅亡已經六年,距離陸沈康從部隊裡失蹤,也有了十年的歲月。時代由秦而漢,曾經贈送獸皮與羊肉給陸沈康的張安良,依然置身塞外,以一支部隊統領身分戍守長城。在秦末的內亂當中,中土四分五裂,戍守長城的士卒率多四散,唯獨張安良不曾離棄自己的崗位,到了高祖的天下,無形中也就以秦朝交接下來的形式,依舊待在原來的崗位上。 這天,張安良率領著三名士兵離開住所,預定以三宿四天的行程,前往進謁新近到任的本地區長城守備軍統領。匈奴早於兩三年之前移竄遠遠的北方,這一帶地方因而得以擺脫匈奴的威脅。 頭一天,他們挑選了一片荒地之中的小小湖畔作宿營的地方。時當夏初,白晝裡暑熱灼烤著大地,入夜卻嚴寒如隆冬,縱使這樣,這個季節仍是這一帶地方最為好過的時期。 營帳裡,張安良正準備就寢,自帳外回來的一名部下稟告說,他看到兩隻狼在附近的山崗上嬉耍。張安良與其他兩名部下立即步出營帳。帳外,皓月把地表渲染成一片蒼茫,果然,他們全看見了右首不很遠的山崗上,正有兩隻狼在那兒嬉耍著。那兩隻狼顯然正在交歡,或許由於置身一無遮攔的原野當中,又在月光底下所做的行為,它們的姿態裡有一股無以言喻的淒絕。士兵當中的一個拉弓射狼,箭矢掉落山崗的剎那,兩隻狼分別向左右縱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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