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井上靖 > 黑蝶 | 上頁 下頁


  此時,在餐廳內只有一位客人,那人坐在窗邊三張桌子的最裡桌,與新進來的客人隔著一張桌子。三田村亦選擇靠窗邊的餐桌而坐,他一時發呆地看著櫃檯旁幾株聖誕樹,突然記起,明天即是聖誕節。今年的聖誕節是個慘淡的日子,拿起菜單時,三田村心中不禁起了一陣寒意。他想喝酒,一時又感到很餓,便向女服務生點了兩道菜,並附帶一瓶純威士忌酒。

  未上菜前,三田村呷了一口威士忌,將臉貼在玻璃窗上,看著窗外景象。窗外對面有條大河,對岸矗立著A報社大樓,這是三田村喜歡注視的一棟建築物。屋頂上經常飄揚著一面三角旗,每次見到這面旗幟,常可發現許多信鵠飛揚其上,三田村常常到此地。可惜現在已經入夜,四處一片濃霧,望不清河川以及對岸報社的建築物,而報社大樓上數十個窗戶所射出的燈光,朦朧地發出光亮。雖然是一片模糊,三田村卻一直盯著怎麼也看不清的窗外。

  上菜後,三田村將手臂微微張開,手持著刀叉用菜。他先以美乃滋淋在龍蝦上,再將蝦子切成三、四份,送入口中。又將牛排隨意切成肉片,逐一放入口中咀嚼,最後將捲心菜片全吃下,這些步驟並未花費多少時間。

  三田村再叫來一瓶威士忌,已經飽食的他,希望嘗嘗烈酒以暖和身體。今夜,需要思考的事情相當多。今夜,對三田村而言,為了情義,必需思考這些事,若不仔細思慮似乎行不通。

  但是和過去每件事一樣,三田村非得等到最後關頭,否則絕不主動思考某些事情。目前尚有些余錢,一、兩個月內不必為生活發愁。因為存有這種想法,三田村並不感到悲觀,而實際上,他應該以一個失敗者的立場觀看這件事。此時,他反而覺得有一股痛快的感覺,彷佛是一個登山者,參加一項當天即回的登山活動後,全身雖然感到輕微疲倦,卻也有著無比的舒暢感。

  「對不起!」

  聽到這句突然冒出來的話,三田村將目光移向聲音的來源處。不知何時,桌邊站著一位年約五十歲,略微駝背的男子,三田村注意到,他正是比自己先到的那位客人。

  那人似乎想說些什麼,低著頭以膽小的眼神望著三田村。

  「很冒昧地請問您。」

  他以客氣的語氣說出,一方迭得非常好看的手帕卻在無意識的舉動下被扭捏著。

  「您是……,就是這個……」

  當他笨拙地說出這些話後,才提到他的目的。

  「請問您一件奇怪的事,您的聽覺正確嗎?」

  「啊?」

  「是耳朵,也就是這個耳朵。」

  那男子臉上帶著虛弱的微笑。他將自己的右手放在耳朵上,似乎對自己所要問的事情松了一口氣,接著說:

  「我的孩子生病了,在附近醫院住院。但是她所說的話含糊不清,不但我聽不清楚——連醫生、護士也聽不清楚,所以如果你的聽覺靈敏,我希望請你聽一聽她所說的話。」

  好生奇怪的事,三田村喔了一聲即不再說話。此時,那位男子再以一些話重複表示其意。三田村聽完便說:

  「你的意思是問我,我的聽覺是不是健全?」

  三田村終於問明來意。

  「你是說,如果我的耳朵機能正常,要我去聽她所說的話?」

  「正是如此。」

  那位男子惶恐地說出這句話。看來他並無精神異常。他的身上穿著一件細條紋藍色呢絨衣,胸前口袋上露出一截同色的手帕,著黑色鞋子,手上戴著一隻銀質戒指。雖然並不引人注目,一眼瞧去,仍然顯得端端正正。不過他的風采不佳,體格顯得寒傖,單薄的胸膛略向前彎曲,有一副無法吸收營養的瘦弱體質。或許是因為偏食的關係,他的臉看來也無法使人覺得舒服。三田村一眼瞧見他的臉時,有一種血液在體內奔流的感覺,之所以產生這種印象,可能是因他那張白皙的臉上嵌著一隻不符合他年齡的嘴唇,從那張臉上,可以看出像是老人與少年混合一起的奇妙感。三田村可以看出對方是一個膽小而略帶神經質的男子,那顯得病態的身軀上透著一種不健康的蒼白,看樣子他的精神和身體恐怕都很虛弱。

  正在觀察對方風貌的三田村,突然萌生一股捉弄這位來歷不明的男子的衝動。

  「你指的是耳朵嗎?這倒問對人了,我的父母所給我最好的部分就是耳朵呢!」

  三田村如此說,一邊觀察對方的反應,並且請對方坐下。

  「我一直以我的聽覺為傲。」

  他強調著。一聽此話,對方立即表現出佩服的表情,輕悄地坐在三田村對面,他招來年輕女服務生將原本放在他桌上的紅茶與碟子移過來。

  「我還未告訴您,我叫做江藤。」

  如此報出自己的名字,那男子緊靠著桌邊而坐,他將手置放在桌上,粗糙的雙手互相握著,那種模樣,似乎是為了領取退休金或股票紅利而來。

  「總之,你自覺聽覺良好,那麼我就放心了。」

  這位紳士以放下了心的態度如此說。此時,三田村自覺一股優越而鎮靜的氣勢。

  他再點叫威士忌,然後說:

  「不論做任何事,我都會失畋,實在很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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