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井上靖 > 蒼狼——成吉思汗 | 上頁 下頁
五八


  夏末,成吉思汗從巴克蘭出發向北行。他準備在撒滿爾干城集結部隊,然後正式取道回祖國。途中,經過巴爾克城附近時,知道該城居民有反叛之意,成吉思汗於是派遣一支部隊屠殺該城。部隊不知已是第幾次渡阿姆河,進入布哈爾城。成吉思汗為了要讓異民族知道採取敵對行為會招到什麼樣後果,而在花剌子模國首先展開屠殺的就是布哈爾城。大部分男人都被殘殺,浩劫餘生的徵調為兵。所有女人的貞操全部被奪,然後把無人的城市放火焚燒,化為灰燼。

  不過,在數年幾個月之間,布哈爾城跟撒滿爾干城一樣,形成新的城市又繁榮起來了。跟以前一樣,城市中人潮熙攘,許多男女在街上叫賣東西。圍繞著城市的斷垣殘壁,宛如幾天惡夢後的「遺跡」似地留著。

  蒙古大軍花了很長時間,才突破這城市從南到北通行無阻。居民臉上無絲毫恐懼的表情,可是也沒有歡迎的臉色,大部分的居民毫無表情。像撒滿爾干城一般,這裡也有眾多民族雜居著,有漢人、契丹人、土耳其人、伊朗人、阿拉伯人,其中還參雜著少數駐紮該地的蒙古士兵。

  在眾多異民族當中,應該也有自己手下的蒙古士兵在內;可是在成吉思汗眼中,所有人的表情看來都一樣。士兵們的臉上也毫無表情,找不出歡迎自己同胞的喜悅之色,因此成吉思汗毫無勝利感可言。群居在那裡的年輕人並不是被征服的人民。既非敵人,也不是朋友。他們只有在感受到自己的生存受到威脅時,所有的人一下子都變成敵人。成吉思汗應該瞭解縱使大屠殺也改變不了什麼,徒然殺害多條人命,破壞城牆,撒下的只是不幸與悲傷而已!

  成吉思汗從布哈爾城又經過五天的行軍之後,到達撒滿爾干城。他準備冬天在撒滿爾干城度過,等明春再向蒙古高原前進;因此,冬季的這四個月是蒙古軍在花剌子模最後的駐紮生活。雖說是駐紮在撒滿爾干城,其實城內僅能駐紮少數部隊。城內住滿了居民,幾乎已無蒙古士兵能夠容身的空間,比大屠殺之前多了好幾倍的男女,在此汲汲而生。

  把幾支部隊的駐紮地分配到鄰近城邑的地域;士兵——參雜著蒙古兵以及多數的異國俘虜——只要有空暇也往城市跑,因此,有時撒滿爾干城內人潮熙攘,擠得水泄不通。

  這次,成吉思汗仍很少踏入撒滿爾干城。想舉行酒宴就在自己帳殿中召開,想看各種雜耍、戲劇時,就把藝人召進帳殿中來。儘管成吉思汗把察合台、窩闊台、拖雷、合撒兒、別勒古台等近親的帳幕分配在緊接自己帳殿的地方,他也從未到過他們的帳幕,只有一次為了排遣鬱悶的心情而到他們帳幕繞了一圈。

  成吉思汗在每一座帳幕裡,都看到自己幾乎不敢相信的景象。他們的住家,樣子像帳幕;可是裡面有用磚塊、石頭砌成的固定房子,還有摩登的暖爐、豪華的寢台,還擺著接待客人用的漂亮桌子和椅子。此外,房子後面還鋪有草坪,有百花齊放的花圃,還有噴泉。

  而這些家具、設備並不只是裝飾而已,事實上確實有這種需要,客人不停出入著。自己人互相拜訪,異民族的富商也往來頻繁。像這種風尚並不只是存在於武將之間而已,連士兵們的服裝及所持之物皆為之丕變。士兵之間還流行著以奇妙的樂器演奏奇妙的歌謠。

  成吉思汗對這種現象並無一句責備話語,而且告訴自己不能責備。成吉思汗心想:讓自己族人,讓蒙古的所有男女老少過這樣的生活,不正是自己的夢想嗎?成吉思汗想起自己就可汗之位,舉行連續幾天的慶祝會時,有個衣衫襤褸的老太婆在自己的蒙古包前以單調的動作跳舞,同一首歌反復唱幾十遍、幾百遍時自己的感慨:要使蒙古子民脫離貧窮、悲慘,讓他們過更富裕、快樂的生活;要讓他們不僅僅是活著,還要他們過舒適的生活。而現在不正是慢慢地實現了嗎?這種變化或許不只是出現在出征的將士們身上,恐怕不兒罕山麓的帳幕也一樣吧!看守的女人和老人們的生活,無疑的也會有大幅度的改變。然而,這不正是自己所要追求的嗎!?

  成吉思汗巡視近親們的帳幕的那一夜,很正經地告訴自己:自己喜歡從前那樣,帳幕裡面暗暗的,因此仍然這樣住著;但是,絕不能強迫他人跟自己一樣,絕不能因他人想法沒跟自己一樣、沒和自己過同樣的生活就責備他人。不過,心裡雖然這麼想,內心深處卻還無法完全釋然。當天晚上,成吉思汗想起死去的忽蘭,直到深夜才就寢。這是自從忽蘭死後,第一次感受到她不在身旁的椎心之痛;那是經常跟自己勞苦與共的忽蘭;自己把加藍丟給無名的庶民,能夠忍受失子之痛的忽蘭;這樣的忽蘭,現在對成吉思汗來說是無比珍貴的。

  成吉思汗有時視察撒滿爾干城,在那兒見到的蒙古士兵,要是不仔細瞧還真看不出是蒙古人。有身著波斯服裝的,也有穿戴伊朗、土耳其人飾物的。

  那天,成吉思汗視察設在城內一角,製作軍服、軍用器材的工廠。那裡的鞋工廠製造的是土耳其人穿的長靴。負責向成吉思汗簡報的年輕軍官誇張地說:這長靴不但美觀,而且行軍方便又耐用。成吉思汗這時只大大地點點頭靜聽著,可是心裡頭想,穿這種東西,不就不像蒙古士兵了嗎?他想像不出波爾幾金氏族的狼群穿這種靴子的樣子。在雪地上奔馳、翻山越嶺、跳躍溪穀的狼群,他們的腳蹄可以用這樣的東西包裹起來嗎?成吉思汗想說這些話,不過還是忍住了。

  這天,成吉思汗回到自己的帳殿后,又想起死去的忽蘭。像這種時候,一定憶起忽蘭,真是不可思議。

  成吉思汗駐紮撒滿爾干城之後,好幾次派遣使者到哲別、速不台與長子拙出那兒,要他們即刻回到撒滿爾干城來。以前派去的使者,也不知是否到達出使地,連一個也沒回來過。每次都在出發後就音訊全無。

  年底,幾乎已隔一年,有哲別、速不台二將派來的使者到來。這次不只是使者,還有百名蒙古兵與由五百名異民族組成的隊伍,送了許多擄獲物到成吉思汗這兒來。有武器、家具、美術品、宗教雕刻物等堆積如山的寶物,是用數百頭駱駝載來的。成吉思汗讓他們休息兩天后,馬上要一部分士兵回到他們的部隊去。要他們把集結到撒滿爾干城的命令傳達給他們的指揮官哲別和速不台。成吉思汗馬上派部隊,把哲別和速不台送來的東西送回不兒罕山山麓的帳幕。

  一二二四年年關將盡的時候,在奇普查克草原的拙出,派一兵為使者和先前成吉思汗派去的使者一起來到成吉思汗這兒。使者上奏說:「拙出從前年生病以來,無法長途行軍,因此這次不能和成吉思汗一起回歸故國,以後再找機會回蒙古高原。希望可汗能夠諒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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