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狼——成吉思汗(36)_井上靖

三六

　　成吉思汗聽了，馬上帶著幾個貼身侍衛，走出「帳殿」到距離不遠的合撒兒蒙古包去，這時，黑夜正要籠罩四周，合撒兒的蒙古包中似乎有喜慶？廣場上從白天就開始的酒宴已近尾聲。

　　成吉思汗站在蒙古包前的廣場一角。廣場上的人群紛紛起立引起一陣騷動，許多帶著酒臭味的人從蒙古包中走出來，成吉思汗看到忽蘭夾在人群當中，帶著侍女走出蒙古包。或許她是受合撒兒之邀參加慶祝宴來的，可是，緊接著成吉思汗看到的一幕是：跑到蒙古包外追趕忽蘭的合撒兒，伸出手想拉住忽蘭的手。顯然地合撒兒喝了酒，忽蘭兩次甩開合撒兒的手，在侍女的層層保護下，在廣場混雜的人群當中，朝著跟成吉思汗站立的相反方向離開了。

　　成吉思汗對合撒兒的行為感到非常憤怒。提卜·田古力說的不錯，自己看到了意外的一幕。無疑的，合撒兒有叛逆的意圖。

　　成吉思汗回到「帳殿」後，馬上派兵把合撒兒捉起來，半刻鐘後他親自到合撒兒的蒙古包中去。合撒兒被綁著站在寢台前，帶與劍都被解除了。成吉思汗瞪著合撒兒，久久無法開口。從小就患難與共，也是自己左右手的合撒兒為何要背叛自己？成吉思汗不知該把合撒兒放逐，或是處斬，或是關入牢獄，一時之間難以決定而靜默著。

　　這時，入口的幕布遽然被掀起，成吉思汗看到母親訶額倫走進來。訶額倫最近衰老得很快，步伐顫危得甚至讓人以為是起了痙攣呢！成吉思汗完全沒料到訶額倫會在這時候出現，他想一定有人通風報信。

　　訶額倫冷不防走近合撒兒身邊，解開綁在他身上的繩子，遞給他帽子和帶子。然後，氣呼呼地當場盤腿而坐，她瞪著成吉思汗說：「成吉思汗呀！你是否要我已萎縮的乳房再露出來呢？你是否要我把你和合撒兒吸過的兩隻乳房再露出來呢？以前你殺了弟弟別克帖兒，現在是否還想殺合撒兒呢？如咬胞衣之狗，如沖向斷崖之合蔔闌，如怒不可遏之獅子，如生吞動物之大蛇，如沖向自己影子的海清，如從後腳咬住小駱駝的母駱駝，如損害頭口的山犬，如追趕其子、食其子之鴛鴦，如動其臥處即撲過來之豺狼，如捕食動物毫不猶豫之虎，如胡亂衝撞之巴嚕思，哎——，你想把多年來是你左右手的合撒兒殺掉嗎？」

　　成吉思汗不自覺地後退了兩、三步。沒想到年老的母親訶額倫竟然氣成這樣子。母親生氣的程度，比當年殺別克帖兒時更強烈，從她口中說出的話比那時更帶殺氣。成吉思汗呆呆地注視著訶額倫的臉，母親的臉就像要把站在自己面前的成吉思汗，活生生吞掉的大蟒蛇似地。別克帖兒事件時，她哭過，但是沒掉過一滴眼淚。成吉思汗又往後退了兩、三步。

　　「合撒兒是自由的，合撒兒往後永遠是我的左右手！」說完這句話，他轉過身背向母親和弟弟走出蒙古包。在星星高掛的夜空下，成吉思汗有種無可救藥的感覺。縱使合撒兒叛亂之事純屬穿鑿，但是，他想握住忽蘭的手是千真萬確的，這種行為是不能原諒的；不過，成吉思汗隱忍了。為了忍受一切苦難撫養自己的母親訶額倫，為了無可替代的唯一的母親，成吉思汗原諒了合撒兒的行為。

　　現在令成吉思汗感到傷心的，並不是合撒兒的事，而是母親訶額倫的眼睛；除了保護自己的兒子免受敵人傷害的雌性動物之眼睛外，別無他物。成吉思汗這時才不得不承認，自己雖然和合撒兒一樣以訶額倫為母，可是，訶額倫心目中兩人的地位並不是一樣的。無疑的，合撒兒是母親與父親也速該所生的孩子，而自己則是訶額倫被篾兒乞人綁架時所生的孩子。不錯！或許母親訶額倫憎恨使自己懷孕的篾兒乞人，連帶地也憎恨自己。成吉思汗認為自己出生的秘密，已從母親庇護合撒兒的眼中表露無遺。

　　成吉思汗因母親的緣故，打消處罰合撒兒的念頭；可是，要是不處罰合撒兒的話，就得處死利用神的指示，斷定合撒兒叛逆的提卜·田古力。那天晚上，成吉思汗為了要取神的代言者呢？或取母親呢？一夜未曾合過眼。近黎明時分時，成吉思汗最後決定，為了母親要把神的代言者問斬。

　　翌日，看到提卜·田古力一進入帳殿，成吉思汗馬上命令侍衛隊將他綁起來，交給事先交待好的三個力士。力士們把提卜·田古力拖出帳殿外，帶到距離不遠的廣場上，猝然折斷他的背骨，看他氣絕之後，棄屍於雜草之間。

　　一個小時後，成吉思汗到現場看提卜·田古力的屍體。提卜·田古力的父親和弟弟們，各自率領眾多的部眾來為提卜·田古力收屍。蒙力克走到成吉思汗面前說：「雖然我從蒙古草創時代起，就是可汗的僚友，可汗最後還是把我的長子殺了。」

　　他的話中，充分表露出自己是訶額倫姘夫的傲慢態度。

　　成吉思汗聲聲顫抖，怒斥他道：「蒙力克呀！由於你們一族的專橫跋扈，犧牲了提卜·田古力，他沒受到上帝的垂憐，結束了生命。你們是否也希望和已變成屍體的提卜·田古力並枕同眠呢？」

　　蒙力克父子害怕了，不敢移動屍體，就此回去了。成吉思汗這時也為了母親訶額倫，饒過蒙力克一命。

　　提卜·田古力的屍體，被屍解成符合薩滿教僧人的身分，如活人般留在地上，大家都覺得不可思議而感到害怕，但成吉思汗毫不在意。他認為為了母親訶額倫，把兩個非殺不可的人都放過了；因此，提卜·田古力屍體的異變，不也是當然之理？

　　成吉思汗後來對合撒兒，就當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似的，合撒兒依然是他重要的左右手，而蒙力克的情形也相同，他仍然跟以往一樣，在訶額倫的蒙古包中起居而未受罰，仍然有出席最高長老會議的權利。不過，由於提卜·田古力之死，蒙力克一族的權勢已縮小到幾分之一，專橫跋扈的行為也稍微收斂了一些。

　　＊＊＊

　　翌年一二〇七年，成吉思汗由於立國之初，邊境地帶尚有未臣服者，因此準備全力掃蕩這些地帶。

　　首先在初春，派庫必來討伐卡爾爾古特部。庫必來本為掌管一切軍務之長，此回是自己向成吉思汗請求親自率軍出戰。卡爾爾古特部之長不戰而降，與庫必來一起謁見成吉思汗。成吉思汗厚待他，約定等公主年長之後嫁其為妻——此時側室伊絲琦所生之幼女不過三歲，嫁人還太早。

　　接著又有情報，得知乃蠻部有不穩的跡象，於是在夏初派哲別出征該地。哲別花費了半年時光才將它殲滅，秋末凱旋歸來。

　　哲別凱旋回來後不久，邊境的畏吾兒部遣使朝貢，發誓臣服成吉思汗。畏吾兒部進貢之物有金、銀、珠寶、絹織物、緞子和織花錦緞等，盡是高貴物品。成吉思汗大喜，約定將公主阿兒可兒敦賞他為妻。這公主之母即伊絲絹，因公主年幼也要等幾年之後，才能離開母親嫁過去。

　　翌年一二〇八年，成吉思汗命長子拙出為總指揮官，出兵攻打北方的森林地帶。這是立國之後的第一次對國外作戰。成吉思汗對現今邊境，雖然東南方與金國呈劍拔弩張的局勢，與西南方的回紇將來也免不了一戰，但是北方的威脅則需儘快解除不可。此時北方尚未有勢力已鞏固的部族，巴爾斡湖周邊散佈著幾個未開化的部族，而且北方是人類無法居住的冰天雪地，是蒙古人不可踏入的西伯利亞地帶。

　　拙出年已二十一歲。他承擔了蒙古的所有苦難而出生，在母親嚴格的管教下長大了。孛兒帖聽到要出征西伯利亞的消息，就向成吉思汗請求將這任務交給拙出，讓他第一次出征。成吉思汗說：「那地方極為遙遠，越過巴爾斡湖後，不知還要前進多久？」

　　孛兒帖抬起頭來說：「拙出的雙腿比羚羊的腳還矯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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