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狼——成吉思汗(8)_井上靖

八

　　鐵木真對身邊沒人能夠解開他心中的疑團感到很沮喪。如果直接問母親訶額倫或許能夠馬上弄清楚；但是，鐵木真不想向母親追究自己出生的秘密。他不想再看到母親訶額倫大發雷霆。他隱隱覺得如果向母親詢問，會刺激到訶額倫的心，很可能讓她再度陷入如射殺別克帖兒時的狂亂狀態。

　　對鐵木真而言，再沒有比自己身上流的不是蒙古氏族的血而是蔑兒乞氏族的血的假設更殘酷了。無論如何自己非得是也速該之子不可。如果不是也速該之子，那麼祖父巴爾汗·巴卡朵兒、曾祖父合不勒，以及以前的特姆比那，薛強〔聰明者特姆比那〕，還有更早的貝辛格爾·特庫辛，勇者哈比奇，美女阿蘭與光所生的勃端察兒·蒙卡克，更往前上溯的獨眼龍得瓦·索赫魯、富者特洛各爾奇，以及不知幾代之前的耶凱·尼頓、撒利·卡察維，蒙古最初的太祖巴達奇看，甚至於渡過西方大湖而來的蒼狼，以及膚色白皙的牝鹿，這一切一切就和自己沒啥關係了。無論如何鐵木真不允許有這樣的事。

　　鐵木真只要想到自己與太古之狼與牝鹿毫無關係時，就覺得眼前一片黑暗，深深的絕望感襲來。自從懂事以後，鐵木真就一直活在蒙古源流的傳承當中，那些傳承不但構築了鐵木真所有的過去，更將構築他今後長遠的未來。

　　要是現在自己的體內並沒有流著蒙古氏族的血液，那不但否定過去的一切，同時也否定了未來的一切；鐵木真就茫然而不知以前為何而生，同時更不知以後為何而活了。難道自己的血液中真的連一滴狼血，一滴牝鹿的血都沒有嗎？生下了許多勇者、善射者、聰明者的兩種美麗的生物，他們的血液真的跟自己無緣嗎？合撒兒、哈赤溫、帖木格，以及弱女子的帖木侖，還有異母弟的別勒古台都有著蒙古氏族的血統，為什麼只有自己沒有呢？不知苦惱了多少時日之後，鐵木真強迫自己把那些疑惑當成是微不足道的東西。因為無論如何，自己都是蒙古氏族的一分子。

　　鐵木真十五歲的夏天，在他身上發生了一件事。那時候蒙古包紮在鄂嫩河中游的右岸草地。有一天，鐵木真從牧地正準備回家時，看到高原的盡頭有一個看來寒傖的男子。自從和自己的一族人分開之後，一年到頭難得看到兩、三個生人；因此，鐵木真感到非常懷念，小心翼翼地策馬朝那男子的方向走過去。很意外的，那是鐵木真認識的波爾幾金氏族的人。鐵木真還記得幼時曾經跟他的小孩在自家的蒙古包中玩耍。

　　那個男子把鐵木真從頭到腳仔細端詳之後說：「你一定是也速該的兒子——鐵木真，錯不了的！」

　　十五歲的鐵木真，在短暫的時光之間成熟了不少。對鐵木真而言，眼前的男子是拋棄自己母子而去的可恨的人；可是，現在鐵木真對正抬頭仰望著自己的、貧窮而憔悴的矮小男子身上，不但沒有絲毫的怨恨之意，反而有一種他鄉遇故知的懷念之情。

　　那男子說：「你們是怎麼活下來的？」

　　脫離部落孤立無援地在蒙古包中生活，是一件令人無法想像的事，何況鐵木真又長得這麼魁梧，也難怪那男子很疑惑地問著。鐵木真從那男子口中知道了波爾幾金氏族的人，在泰亦赤兀氏族的汗底下過著並不幸福的日子。

　　男子說完話後正想離去時，鐵木真突然有一股連自己也控制不了的情緒促使他喊道：「等等！」

　　他心想：眼前這男子或許可幫他解開長期困擾著自己的、有關出生的秘密。

　　鐵木真向回過頭來的這個男子問道：「告訴我，我是不是也速該的孩子？」

　　男子對鐵木真突如其來的問題似乎有點困惑，遲疑了一下說：「是呀！」

　　他的回答有點曖昧。不過，當他看到鐵木真嚴肅的表情之後又說：「這是大家都知道的呀！這是只有你母親訶額倫才清楚的事。不過，這並不重要呀！我的母親也被塔塔兒族的傢伙搶過去兩次，弟弟是父親的兒子，至於我呢？也不知是誰的兒子，不論是波爾幾金氏族的女人或泰亦赤兀氏族的女人，都有被搶過來或被搶過去一、兩次的經驗呀！」

　　「波爾幾金氏族的夥伴呀！請告訴我我的父親是誰？」

　　鐵木真的態度是認真的。

　　「這個嘛——你母親是也速該從篾兒乞人手中搶過來的，因此，你的父親如果不是也速該就是篾兒乞人吧！像這種事隨自己高興決定就行了。到五十歲之後就一切都可明白了，這是毫無疑問的。到了五十歲之後，大家就可知道自己的父親是哪一氏族的人。通常篾兒乞部人會衰老得快，而且手腳不乾淨；克烈部人會禿頭而且吝嗇。」

　　「蒙古人呢？」

　　鐵木真擺出要揪住對方的姿勢。

　　「蒙古人會成為狼。」

　　男子回答著。鐵木真不知成為狼的具體意義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不過他不想繼續追究下去。成為狼跟衰老得快且手腳不乾淨，以及跟禿頭、吝嗇等，彼此的含義似乎完全不同。對成為狼的這種說法，鐵木真從小就已經意識到，當然他並不十分瞭解它的意義；總之，這可能是蒙古血統的秘密所在。在這意義上，這位看來寒傖、憔悴的波爾幾金氏族的男子的回答是正確的。除此之外，任何說法都無法明確地說出蒙古血統的秘密。

　　鐵木真無從知道自己出生的秘密，只有死了心，就此放過那個男子。現在，鐵木真心中想著的是五十歲之後能成為一匹狼！

　　對鐵木真而言，碰到波爾幾金氏族的男子，比沒碰上好。和那個男子分手踏上回家途中，鐵木真心中發誓，以後絕不向母親訶額倫打聽自己出生的秘密了。他知道問母親訶額倫這個問題，徒然讓她感到困惑、悲傷而已，有百害而無一利。要是母親說出自己的父親是篾兒乞人的話，自己又該怎麼辦呢？所有現在支撐著自己的都會馬上崩潰；相反地，如果聽到自己身上流著的是蒙古人的血，也不過是短暫的安慰罷了！訶額倫應該知道什麼能說，什麼不能說。最要緊的，就像憔悴的男子說的，相信自己是也速該的兒子，身上流著的是蒙古人的血。

　　那天晚上鐵木真回家之後，把白天遇到一個族人，以及波爾幾金氏族的人生活並不幸福的事，告訴了母親和弟妹們。

　　「大家再稍微忍耐一點！等到你們長大成人，波爾幾金氏族的人又會爭先恐後地回到你們這裡來！」

　　訶額倫對著孩子們說。鐵木真靜默地心中想著：要打倒仇敵泰亦赤兀氏族，取回波爾幾金氏族的部落，把他們像從前那樣納入自己轄下，他不能等到自己長大成人。他沒有耐心慢慢地等。鐵木真希望早一天成為一匹狼。為了波爾幾金氏族，為了訶額倫和弟妹們，同時也為了自己，他不希望成為小偷，也不希望成為吝嗇鬼；更不希望頭髮變成褐色或禿頭，不希望跟其他種族的任何人一樣。鐵木真所希望的是什麼呢？是成為一匹狼。只有這樣，鐵木真才能替自己找到證據，證明自己是也速該之子，是蒙古血統的繼承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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