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井上靖 > 蒼狼——成吉思汗 | 上頁 下頁


  「你要是認為我說謊就去問媽媽好了!生你的媽媽應該是最清楚的了。如果你不想去問,那就問問你自己好了。父親也速該一點也不喜歡你,這麼說應該心裡有數了吧?」

  鐵木真聽到別克帖兒這些話的瞬間,就知道話中實在包含了太多東西了,就像強烈的暴風雨掠過耳邊。

  「你胡說些什麼!?」

  鐵木真根本不相信對方的話,但是,他的聲音已失去了震撼力。雖然不相信對方的話,不過,已受到嚴重的打擊,這卻是事實。別克帖兒這時又狠狠給了鐵木真致命的一擊。

  「從今天起,凡是你的命令我一概不服從,我也不承認你是兄長。我身上流著也速該的血,我才是這蒙古包的領導者!」

  別克帖兒拋下這句話後,離開鐵木真不知到哪裡去了?鐵木真對著公然反抗自己的別克帖兒的背影注視了一會,這時,他內心深處突然升起不能讓這個弟弟再活下去的念頭;對於攪亂蒙古包的和平,拿著刀子向著自己的人,不管是誰非除去不可!

  於是鐵木真叫合撒兒去察看別克帖兒在哪裡。過了一陣子,合撒兒回來說,別克帖兒在不遠處的山上,正看著九匹菊花青的馬。

  鐵木真自己拿了弓,也命令合撒兒拿弓,然後兩人一起走出蒙古包。走到山麓後,鐵木真向合撒兒表明要射殺別克帖兒。剎那間合撒兒臉色全變了,他嚇得目瞪口呆;但很快地他知道這是鐵木真的命令,就發誓一定幫忙。

  兩人對別克帖兒採取包抄方式,分別從山的兩側爬上去,站在小山的山頂上同時張弓瞄準了別克帖兒。

  當別克帖兒發現他們兩人,知道兩人的意圖之後,頹然坐到地上,卻傲慢地說:「你們是準備殺我吧?那也沒辦法,怎麼樣,張弓射吧!」

  接著又說:「合撒兒呀!你先放箭吧!我要死在你的箭下。我不想死在篾兒乞人的箭下。」

  就在別克帖兒話剛說完的一剎那,箭分別從鐵木真和合撒兒的手中射出了。兩支箭同時從別克帖兒的胸前和背後射入,微微搖晃了幾下之後靜止了;緊接著又有幾支箭向別克帖兒射過來。合撒兒的箭全部射中了別克帖兒的前胸,而鐵木真的箭都射在後背。別克帖兒像刺蝟般氣絕而死。

  兩人一踏入蒙古包中,訶額倫馬上厲聲問他們:「你們到底幹了什麼事?怎麼會是這種臉色?」

  語氣跟平常完全不同。鐵木真回答說:「別克帖兒現在在小山上,恐怕永遠都不會再回到這裡來了。」這時,訶額倫的臉色轉變了好幾次,最後發出一聲低聲的呻吟「唉呀!」之後瞪著鐵木真說:「你殺了少數同志之一。你們像咬著胞衣的狗,像沖向山崖的大豹,像壓抑不住憤怒的獅子,像把活生生的動物囫圇吞下的大蛇,像撲向自己影子的鷹隼,像默默吞食食物的大魚,像從後腳咬住小駱駝的大駱駝。」

  說到這兒訶額倫停止了,事實上不是停止,而是激動得講不出話來。但是,很快地訶額倫又繼續說下去,語氣比剛才更激烈。

  「你們射殺的是無可代替的同志之一!像頭受傷的山犬,像趕不動兒子而將兒子吃掉的鴛鴦,像移動牠巢窩就會摸過來的豺狼,像捕捉時不可猶疑的老虎,像胡沖亂撞的猛獸。」

  說到這裡訶額倫昏過去了。鐵木真不知道人生氣會氣成這樣子。

  本來,鐵木真不準備放過別克帖兒的搭檔別勒古台的,但現在母親的怒氣改變了他的殺意,鐵木真低聲地向合撒兒說:「放別勒古台一條生路吧!」

  現在失去夥伴的別勒古台,也能變成母親所說的重要的同志。合撒兒被母親生氣的樣子嚇呆了,愣了一下才對鐵木真的話會意過來,他回答:「別勒古台也有他的優點。一旦約定好的事,他絕對不會毀約的。」

  忠實的部下開始陳述自己的意見了。

  依母親的命令,鐵木真和合撒兒把別克帖兒的屍體埋葬在小山麓。

  三個月之間,訶額倫幾乎每天都到那地方去;而鐵木真並不認為自己的行為有什麼不對的。別克帖兒不在之後,蒙古包的生活很明顯地變得極為融洽、和睦。兄弟之間連吵嘴都不曾發生過。別勒古台自從失去夥伴之後整個人都變了,變得柔順。如合撒兒所說的,只要是約定好的事他無論如何一定達成。

  別克帖兒去世後,隨著時光的流逝,別克帖兒最後所說的話,就像是別克帖兒怨恨的咒語般,一直在鐵木真耳邊響起——合撒兒呀!你先放箭吧!我不想死在篾兒乞人的箭下。

  鐵木真不知多少次想起這句話。雖然明明知道那是別克帖兒自己逃不了時故意說出讓鐵木真難過的話,儘管如此,鐵木真就是忘不了。

  想起這句話的同時,鐵木真還經常想到那天早上,別克帖兒沖著自己所說的話——不是也速該的兒子,是篾兒乞人的兒子——這是怎麼一回事呢?母親是訶額倫,而父親不是也速該,這究竟是什麼意思呢?還有,也速該不喜歡自己,這又代表什麼意義呢?

  在別克帖兒頂撞他的許多話當中,在鐵木真心中留下最深傷痕的是別克帖兒最後說的:也速該並不喜歡自己。

  鐵木真有時會不知不覺地回想著亡父也速該對自己說過的每一句話,和做過的每一個動作,然後努力地想從也速該對自己說過的,即使是短短的話語,或細微的動作;那怕只是眼光的轉移,希望能從那兒找尋出某種意義來。像這樣子讓人在精神上感到孤獨,在肉體上亦覺得疲勞。鐵木真探討這些事而疲憊不堪之後,也認為也速該對自己的言行動作,或許真的跟對其他的弟妹不一樣。一旦有了這種念頭之後,鐵木真對父親也速該的看法前後判若兩人——這經常困擾著鐵木真。

  想法一旦改變,連帶著對自己從九歲時寄養在弘吉剌族一事,感覺也完全不同。父親是否一開始就準備把自己拋棄在其他種族裡呢?自己是因父親死後才又回來的,如果父親不死還活著的話,那麼自己是否就永遠被丟在那靠近興安嶺的部落呢?

  過了十五歲的正月後,本來就已很少開口的鐵木真,變得更沉默寡言。鐵木真和其也弟弟們都因訶額倫所種的韭菜和野薤,長得健壯魁梧且不知疲倦為何物;不過,只要這位年輕的首領在蒙古包中,大多是他一個人獨坐在角落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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