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井上靖 > 蒼狼——成吉思汗 | 上頁 下頁


  鐵木真也感到興奮。對他來說,這是個極為嚴肅的誓約,說它是有生以來最嚴肅的瞬間不為過。鐵木真為了援助軟弱的母親,背負起一家的命運,必須在孤立無援的家中建立起秩序、體制和階級。這是非把整個家撐起來的責任感使鐵木真做這個決定的;另外的一個用意是,對三年半之間已長得幾乎比自己高大的異母弟別克帖兒、別勒古台的一個警告。當鐵木真從弘吉剌族回到自家的蒙古包中時,曾在入口處和兩個弟弟照了面;可是,鐵木真從他們身上感受到的不是親人久別重逢的愛憐眼光,而是含著敵意的眼光。

  比鐵木真想像的更糟糕的情況,很快就降臨了。大約兩個月後的某日清晨,鐵木真被外面的吵雜聲吵醒了,他走到蒙古包的外面來。在拂曉時分、東方泛白之際,鐵木真看到的是部落的男男女女正折迭著數百蒙古包,整理家財器具放到馬或駱駝的背上。整個部落就要移動了。鐵木真這時才發現訶額倫不知何時已站在身旁。訶額倫整個人都呆住了,她沒有作聲。

  鐵木真拋下母親,走到一位近親的蒙古包前,問他們準備遷移到哪兒?被鐵木真問到的那個男人回答:「是泰亦赤兀氏族的首領下令的,要遷移到新的牧地去!」

  夏天快到了,移動蒙古包本不足為奇,但這次是泰亦赤兀氏族的首領下的命令,而且又沒轉達給鐵木真一家人知道,這就有問題了。鐵木真頓悟到自己這一家已被部落視為外人,而且就要被拋棄了。照理說在也速該死後,新的汗未選出之前,部落的一切行動應和也速該的長子鐵木真商量才是。現在,不但沒打招呼,還要把自己一家人丟在這兒。

  鐵木真對這種做法痛加責備,可是大家都欺負他是個小孩,誰也沒把它當一回事。鐵木真氣得發抖,正想折回自己的蒙古包時,母親訶額倫騎在尾巴上綁著纛旗的白馬的身影,映入鐵木真眼裡。訶額倫拿著象徵汗權力的旗子,想阻止擅自遷移他地的族人。鐵木真知道母親的舉動是徒勞無功的,他並未表示支持,但也沒有阻止。

  鐵木真回到自己的蒙古包,站在蒙古包前看了好一陣子部落人慌亂的遷移行動。母親把馬放在廣場的西南隅,有時一陣強風吹來,馬尾上纛旗的毛就在空中翻騰。纛旗看來好遠,好小!

  沒多久,分散在廣場四處的駱駝和馬的小隊伍零散地開始移動了。有一座蒙古包形成一支小隊伍的,也有二、三座蒙古包合成一支隊伍的;他們捨棄了半年來已經住慣的土地。訶額倫的影子從插著纛旗的附近突然向很陡的傾斜地前方消失了,因此,訶額倫撐著的旗子看來就像是指引隊伍從廣場出去的出口標示。廣場上洶湧的人潮和牲口逐漸減少,最後只剩下訶額倫母子的蒙古包孤立在那兒。

  當最後的一支隊伍向斜坡前方消失時,鐵木真看到訶額倫從遽然空曠起來的廣場對面朝這邊過來。騎在馬上,纛旗仍然撐得筆直的訶額倫接近時,看得出她臉色蒼白。由於精神緊張的關係,訶額倫的表情看來非常嚴肅;在鐵木真眼中,現在的母親比以前任何場合的母親都要勇敢、美麗。

  「蒙力克走了!耶姆爾提、鎖兒罕·失剌也都走了!」

  訶額倫從馬上下來,口中一一說出丈夫也速該臨終時託付的親友的名字。記憶力驚人的老人布魯提赤·把阿禿兒的名字也包括在內。

  那天黃昏時,波爾幾金氏族中最年長的,蒙力克的父親察剌合,強忍著傷痛騎著馬來了。當他從馬上下來時,隨即暈倒了。他的背部被長槍刺到,傷口很深。雖然不知是怎麼一回事,訶額倫母子仍把察剌合抬進蒙古包中加以醫治。

  兩、三天后,察剌合總算能開口說話了。他說:只有他一人對拋棄訶額倫母子不管表示異議,當部落開始移動之後,他還對泰亦赤兀氏族的首領提出抗議。這時,首領之一的脫朵延·吉兒帖說:「深水已經乾涸,硬石也已經破碎。也速該都死了,你還在這裡囉唆什麼?」

  說著,突然舉起手中的長槍猛力刺察剌合的背部。

  察剌合老人只能喝水而不能進食,三天后就過世了。鐵木真在父親去逝時都未掉過眼淚,這時卻為了波爾幾金氏族的一位勇士察剌合之死,第一次流下了眼淚。鐵木真傷心的樣子,讓訶額倫都擔起心來。察剌合對沒落的自己一家人所表現出的忠誠,讓鐵木真感到無以為報,因此萬分痛惜。

  ***

  在這之後,訶額倫母子過著極為淒慘的日子。以母親和鐵木真為首的七個兄妹,所擁有的不過是一座蒙古包和寥寥無幾的羊和馬;而且,他們的蒙古包是孤立的,沒有以物易物的對象。

  拋棄了訶額倫母子的波爾幾金氏族和泰亦赤兀氏族合而為一,走了幾天之後來到鄂嫩河下游的草原地帶另建了新部落;而泰亦赤兀氏族的首領塔兒忽台也兼了蒙古部族的汗。不過,這些事並未傳入訶額倫母子耳中。

  鐵木真為了避免大家挨餓,不准家中的任何人閒蕩無事。訶額倫帶著最小的帖木侖,一連幾天遠溯鄂嫩河上游摘野菜,深入山中撿野梨;此外,還在蒙古包前的空地上種韭菜和野薤。六個男孩每天到牧場放羊,只要一有空閒就去釣魚或打獵。

  這時期讓鐵木真感到最頭痛的是,異母弟的別克帖兒和別勒古台經常兩人一起行動,不服從鐵木真的命令。兩人長得像雙胞胎,身材魁梧、力氣強大而且性情粗暴。

  也速該死後一年,翌年春天,鐵木真終於和兩個弟弟起了衝突。鐵木真的同母弟合撒兒雖然立了約,也聽從鐵木真的話;不過,沒啥力氣,性情又溫和,因此,一旦和異母弟起衝突時,事實上是幫不了什麼忙的。其餘的兩個弟弟哈赤溫和帖木格還只是十歲、八歲的小孩子,也不指望他們幫忙。鐵木真的獵物常被兩個異母弟搶走,他們當面捉走時,鐵木真雖然知道這沒道理,可是也不能不答應他們。

  有一次鐵木真和合撒兒一起去釣魚,合撒兒釣到了一條身體會發出異樣光彩的索克遜魚。別克帖兒和別勒古台看在眼裡,就要合撒兒送給他們,合撒兒不從,於是四個人就大打出手。最後,魚被別克帖兒和別勒古台搶走了。

  鐵木真把這件事告到訶額倫那兒。訶額倫傷心得臉上肌肉抽搐著,她說;

  「你們兄弟為什麼會弄成這樣子?兄弟鬩牆,又怎麼能夠向泰亦赤兀氏族報仇呢?要知道現在我們除了自己的影子之外沒有其他的朋友,除了馬尾之外連鞭子也沒有呀!」

  母親的這些話,直入鐵木真心坎。不過,母親的這番訓詞,重新勾起了鐵木真對泰亦赤兀氏族的怨恨;同時更堅定了絕不能像今天這般輕易饒過別克帖兒和別勒古台兩人的心。

  第二天早上,鐵木真把別克帖兒叫到蒙古包外,責備他日常的言行,要他改過。但是,兩人之間一下子就吵起來了。

  「你不是母親訶額倫的兒子。哪有權利讓溫柔的訶額倫更悲傷呢?」

  鐵木真話一說完,別克帖兒馬上反駁說:「你才不是父親也速該的兒子。我,還有別勒古台、合撒兒、哈赤溫、帖木格、帖木侖等都是父親也速該的兒子,只有你不是。我知道,部落中的每一個人都知道,不知道的就只有你。你身上流著篾兒乞氏族的血,你不過是借著訶額倫的身體,出生到這個家罷了!」

  「真有這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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