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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一


  「別說話,只管寫!」宇田又端起酒杯。洪作無可奈何,只好把宇田口授的話逐字逐句寫下來。

  「由於本人屢次改變主意,違背諾言,無所事事,虛度光陰,以致夏去秋至,赴台之事拖延至今。」念到這裡,宇田停頓了一下,說:「你會寫『虛度光陰』四個字嗎?」

  「會寫。」

  「懂意思嗎?」

  「就是說整天什麼也不幹,遊手好閒地過日子。」

  「呵!你竟然也懂得這個詞的含意!——遠山君懂嗎?」

  「是說『虛度光陰』這個詞嗎?」遠山掻掻頭皮說,「一點不懂!」

  「繼續寫——」宇田說,「——事到如今,謹向各位長輩、諸位相識深表歉意,並願痛改前非。」

  洪作動筆記錄這句話時,從門廳口傳來了藤尾的聲音:

  「可以進來嗎?

  「請進!」宇田夫人應聲答道。藤尾走進屋裡,見了這種景況,臉上露出疑惑不解的神色,在遠山旁邊坐下。

  「寫完了吧?又另起一行。——當此決意渡台之際,我向天地神明起誓,保證不再給親戚朋友增添麻煩,從沼津出發以及在神戶乘船的日期既經決定,無論發生何事,決不更改。」

  洪作又照樣寫了下來。

  「寫完了吧?簽上自己的名字,收件人是我、鄉下的外公、借宿的寺院裡的住持、藤尾君,遠山君——此外還有誰?」

  宇田把臉轉向遠山和藤尾。藤尾起身走到洪作身邊,俯身辨讀洪作寫的保證書。過了一會兒,他說:

  「字面上還可以更嚴厲。——屢次改變主意,違背諾言,忘記了自己應考生的身份,與街頭惡少毆鬥,並往北國流浪作惡,——」他思索一會兒,又說:「最好把這份保證書廣為分發。我請店裡的年輕夥計油印出來。也給學校裡送去一些,怎麼樣?」

  洪作的保證書寫好後,宇田說:

  「蓋印吧!」

  藤尾說:「蓋印不頂用!按血手印最好,血手印!」增加了一個藤尾,氣氛突然變得熱鬧起來了。

  洪作說:「按血手印?好吧,拿菜刀來!」

  「這不行!」夫人皺著眉頭說,「蓋個普通的圖章不就行了嗎?」

  遠山說:「誰帶著圖章這種小玩意兒!要用的時候,這傢伙用橡皮刻一個就行了!」

  你一言,我一語,結果決定按大拇指印。當洪作把大拇指按到宇田夫人拿來的印泥上時,夫人說:「洪作君也真可憐,終於要被趕出沼津了。」

  「那麼,舉行簽字儀式吧?」藤尾拿起啤酒瓶,發現裡邊已經空了,便對宇田夫人說:「師母,請把簽字儀式喝的啤酒拿來好嗎?」

  宇田夫人立刻起身去把啤酒拿來了,宇田、藤尾、洪作三人喝著啤酒,遠山卻喝著白開水,做出一付老實相。

  藤尾說:「這啤酒非同一般。這是達成協議時喝的酒,你也可以喝!」

  遠山說:「哦?是達成協議時喝的啤酒?不是普通的啤酒!既是這樣,我只喝一杯試試味吧。究竟是什麼味道?」

  遠山說著,便端起杯子。正在這時,他耳邊響起宇田的聲音:「遠山君不能喝!」

  「是。」遠山把杯子放下了。

  藤尾說:「老師,只喝一杯還是可以吧?這傢伙經常喝酒!」

  「經常喝?這不行!」宇田說,「好!請遠山也寫一張保證書吧!保證今後滴酒不沾,怎麼樣?」

  於是,藤尾說:「這倒是挺有趣!就這麼辦吧。不是為了別人,而是為了他自己。遠山,你寫吧!」

  遠山蘭本正經地向宇田問道:

  「寫了保證書,明年會讓我畢業嗎?」

  宇田笑著說:「即使你寫了禁酒的保證書,作為學校當局,也不會因此而讓你畢業吧!」

  近黃昏時,三人離開了宇田家。一出門,遠山便說:「留級生真苦啊!」也許是只有他一個人沒喝上啤酒的緣故吧,他從來沒有象今天這樣感到沮喪。接著,他又說:「洪作也終於要去臺灣了。船開走,煙留下,是不是?」

  藤尾說:「別說這種蠢話。說出這種話來,大家都以為你智能低下。要說點兒像樣的話!」

  遠山說:「那麼,我該說什麼,你教給我吧。朋友乘船遠行,今後只剩我一個人了。明年能不能畢業也沒有把握。心裡感到說不出的寂寞。為了表達這種心情,我借用了『船開走,煙留下』的歌詞。」

  藤尾問道:「洪作去臺灣,你真的感到寂寞嗎?」

  遠山顯出平時所沒有的嚴肅表情,說:「沒有同伴啦!和洪作在一起,心裡還感到踏實,洪作不在了,總感到心虛!」

  遠山的這些話,洪作聽了並不怎麼感激,但他完全理解遠山的心情。

  洪作說:「我也想和你在一起,但長此以往,會毀滅一生!」

  「哎呀,你這話和我媽說的竟是一模一樣!我媽對我說,繼續和你這種人來往,會毀掉我的一生!」

  「真的說過這種話?」

  「我幹嗎騙你?真的這麼說過。是流著淚說的。」

  「真討厭!」洪作說。

  藤尾說:「哎,社會上對於洪作的評價,到了這種地步!我媽她們雖不至於說得這麼嚴重,但言語中也有這層意思。」

  遠山說:「宇田老師的夫人也說過!」

  「她說什麼?」

  「不便說。」

  「不要緊!

  「不是顧忌你,是顧忌師母。」

  「說吧!她說什麼?」

  「好吧,說就說!『他呀,不知想些什麼!和蜻蜓一樣無憂無慮,輕飄飄地飛來飛去。』」

  洪作心想:「又是說我無所用心?」無論誰說他無所用心他都心平氣和,然而宇田夫人說他是輕飄飄飛舞的蜻蜓!他心裡受不了,感到厭煩。

  「難道我在金澤多呆了幾天,就該受到這麼大的責難嗎?不錯,我應該寄一張明信片。沒寄明信片,也許是我的過失。可是,不就這麼點兒事情嗎?就因為這一點,被人家說成蜻蜓,叫人怎麼受得了?」

  聽了洪作的話,藤尾不禁笑了起來。

  「你自以為不象蜻蜓吧?可是在大夥兒眼裡,你就象一隻蜻蜓!分歧就在於此。你從小到現在始終是輕飄飄地飛呀飛。高興飛哪兒就飛哪兒。誰也不替你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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