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井上靖 > 北方的海 | 上頁 下頁
三五


  洪作「噗哧」一聲笑了。

  「外公,您也為我操心嗎?」

  「什麼?難道你以為我沒為你操心?蠢貨!」

  「我想您是操了點兒心的。」

  「既然你這麼想,為什麼不露個面呢?」

  您瞧,今天不是回來了嗎?

  「總而言之,你不務正業!——老婆子,把啤酒用井水冰好。哪怕是廢物回來了,也得讓他喝啤酒。這可是要花費的事情。」

  「嘿嘿!」

  「有什麼好笑?」

  「是您自己想喝啤酒吧?」

  「對呀,我也想喝。」外祖父說。

  他無論講什麼話,老是愁眉苦臉,好象咬著條苦蟲。他經營過各種買賣,但都以失敗而告終,如今無所事事地度日。照外祖母的說法,外祖父無所事事遊手好閒的時候,家裡的日子最快活,真是不可思議。

  外祖父那張老是愁眉不展的臉,也是過去在生意場上一再失意所留下的痕跡。而外祖母在一切事情上忍氣吞聲、凡事都歸咎於自己的性格,也是過去的生活所釀就的。外祖父失敗越多,便越是專橫,與此相反,外祖母卻變得越來越懦弱、善良。

  洪作往後門口井邊的木浴桶裡汲水。原來這是一眼吊桶水井,兩三年前改成水泵抽水井了。這樣一來,汲水變得十分輕鬆。

  浴桶裡裝滿了水以後,洪作便動手給浴桶裡的水加熱。他往爐子裡添足了柴,便點燃一支煙,在那兒踱步。

  洪作燒洗澡水的時候,外祖母不時地來看看他,說:「難得回來一次,還要讓你受累。托你的福,外公、外婆今天都可以痛快地洗個澡了。」

  「燒燒洗澡水,累不著我。在門原,我打掃墓地幹了兩天。」洪作說。

  「哎呀,不叫你打掃墓地就不成哪?真是造孽!門原的伯父、伯母,究 竟把洪兒當成了什麼人?我家這老頭也一樣。這一回,洪兒不回來也理所當然。你是非得學習不可的人,可一會兒差你燒洗澡水,一會兒喚你打掃墓地——誰高興回來呢?——真可憐!」

  外祖母說著,臉上顯出痛心難忍的神色。她這番話是發自內心的。

  外祖父也在井邊露了一回面。看來他從外祖母那兒聽到了關於洪作在門原住過三天的事情。

  「聽說你打掃了墓地?只有你門原的伯父,伯母才幹得出來!那對夫婦逢人就發牢騷,真難對付。不過叫你打掃墓地,倒幹得挺出色!——不過,你畢竟還是先去了門原?這不是顛倒了主次麼?——不錯,門原是你父親的出生地,可你父親是入贅到這兒來的,就成了這家的人——你回家鄉,就應該先上這兒來,有多餘的時間,再去門原也行。聽著,關係就是這樣,這就叫做主次。那對夫婦也真難對付。混蛋!」

  最後這個「混蛋」,不知是指門原的伯父和伯母還是指洪作。這話說得不盡明白,恐怕罵的是伯父、伯母和洪作雙方。

  「外公,這次我要去臺北。」洪作說。

  「去臺北?」外祖父的臉色馬上嚴肅了,「你說去臺北?作子女的去父母身邊是天經地義的。你下了這個決心,再好也沒有了。好哇,好事情!」說到這裡,他顯出了心情釋然的神色,「總之,這很好,是件好事。象你這種情況,父親和母親脾氣多少有些怪。父母怪,你這做孩子的自然也怪。你想想,世界上哪有父母和子女多年分居的!長期分居,雙方卻還不願見面,這叫人怎麼理解!——老婆子!」

  最後這句「老婆子」,他是大聲嚷出來的。接著,外祖父好象要向外祖母報告什麼事情,匆匆忙忙地向正房走去。

  洪作自己第一個在燒得熱騰騰的洗澡水中入浴。他已經很久沒有進過痛快的露天浴了。

  外祖母時常來到浴桶邊,一會兒往浴桶裡加水,一會兒往爐膛裡添柴。

  「行了行了,您到那邊去吧。」

  洪作想把外祖母打發走,但外祖母總不肯聽從他的話。

  「已經夠了呀!」洪作生氣地說。外祖母毫不介意,說:「給你檫檫背吧。」

  「不要。」

  「別這麼說,大概還沒有人替你檫過背吧?」

  「怎麼好意思請人家做這種事?」

  「你嘗嘗滋味吧。」

  「外婆真不懂事!」

  「不懂什麼?」

  「不懂什麼?這種事就不懂,總而言之不懂!」

  洪作只好說些狠心話。他自己也不很清楚究 竟為什麼如此嫌厭外祖母耽在身邊,不過嫌厭總是事實。他覺得讓親人看到自己赤身裸體太難堪,即使是外祖母也不例外。

  可是,要把這種心情傳達給對方是件難事。童年時代沒有這種感覺,這感覺從兩三年前來到他心裡。每次回故鄉,洗澡時總會發生這類糾紛。

  他曾對藤尾談起過這件事,但連藤尾也不理解。

  「你是個怪物!父親也好,母親也好,我可不在乎在他們眼前光著身子。真不知你是怎麼回事!」

  接著,針對這件事,藤尾發表了藤尾式的見解。

  「你之所以變成這樣,是因為你已經情竇初開。」

  「是嗎?」

  「無非是一種性的變態現象。一般而言,一個人對於在他人面前赤身裸體,多少有些抵觸感。但這一點你是截然相反。在我家裡,你不是坦然自若地脫得一絲不掛嗎?可在自己的親人面前,你卻不願他們看到你的裸體,這可以算作世界奇聞!對於性學者來說,這是挺有價值的實驗素材。我總覺得,這是你遠離家人生活造成的。即使父母雙亡,孩子照樣長大成人,但這孩子多少是與眾不同的。」

  聽了這番話以後,洪作覺得藤尾所說不無道理。但不管是什麼原因,嫌厭總是嫌厭。洪作想,連外祖父和外祖母他都嫌,換了父母弟妹,他就會更加嫌厭了。

  洗完澡,洪作和外祖父,外祖母一起吃晚飯,這是很久沒有過的事情了。餐桌設在靠近走廊的地方,在這裡可以邊吃飯邊觀賞滿園景色,心情之愉快難以形容。

  「這麼寬敞明亮,真叫入高興。邊吃飯邊觀賞庭園,對我來說,簡直是奢侈!」

  「這怎麼會是奢侈!你老說些莫名其妙的話!」

  外祖父邊喝啤酒邊說。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