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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洪作被她領養時,外曾祖父已經敵世十個年頭了。後來,當洪作念小學三年級時,作為正妻的外曾祖母也離開了人世,逝世時是近八十歲的高齡。外曾祖父母都去世後,縫子便成了孤身一人。在她的周圍,愛和恨可以恰如其分地調和了。

  外曾祖父亡故前,作為對縫子作妾的代價,為她辦了一件事:給她分家,另建一個家庭,將自己可愛的孫女即洪作的母親,在戶籍冊上填寫為她的養女。而且,還將當時新建的房屋連同地產權一起給了她。然而,房子名義上不屬￿縫子而屬￿洪作的母親。人們傳說外曾祖父生前給過她一筆錢,以使她在自己死後生活不至於困窘。

  但是這筆錢的數目究 竟是多少,誰也不知道。有人說金額很大,但也有人說根本就沒給錢。

  總之,確確實實歸縫子所得的,只有一件東西,那就是允許她以外曾祖父的姓氏自稱。她雖有住房和地皮,但這些都屬￿成了自己養女的洪作的母親。她無權擅自動用任何物品。

  洪作就是被寄養在有著這種境遇的縫子婆婆身邊,他被當作寶貝兒,受到悉心照料,在這兒成長起來。

  洪作走過了座落在村落入口處的橋。他想;終於回到了度過童年時代的故鄉!他突然感到胸口一陣發悶。

  他從下田街道走上一條舊道。前方驟然出現一個陡坡。

  「哎呀,稀客!不是小洪嗎?」

  迎面過來的農婦見了洪作,便站定下來。

  「你長大啦。模樣變了,都長鬍鬚啦!」

  洪作用手摸摸雙頰,說:「沒長什麼鬍鬚呀。」

  洪作擔心:該糾正的說法不糾正,流言蜚語便會在村裡蔓延。

  又有一個人停下了腳步。這是鐵鋪的老人。他目刁〈轉睛地盯著洪作,說:「這一這——這不是倉房的少爺嗎?」

  洪作從前住的是泥牆倉房,所以,說他是「倉房的」,並不奇怪。可是,對他以少爺相稱,卻使他難堪。有生以來,他還是第一次被人稱作少爺。他只穿著一件無袖運動衫,一點也不合少爺的身分。

  「哦,你是來上墳的嗎!哎呀呀,老太婆知道了會多高興啊!現在她正從墳墓裡挺直腰看著你呢!是啊,這個——這個——真叫人感動啊!來上墳!是呀!老太婆會從墓地的小丘上連滾帶爬地跑下來呢!」

  洪作很吃驚。老人信口開河地硬說他回故鄉是為了上墳,還講出一堆古怪話!奇怪的是,什麼縫子阿婆在墓中挺直腰啊,什麼從墓地小丘上連滾帶爬往下跑啊,經他一說,洪作竟然覺得仿佛真有其事。說起來,這是一種格外強烈的真實感覺。

  幾個女人朝洪作跑來。她們都是附近的村婦。她們好象早就知道洪作回來了,一邊跑一邊整理衣領,還把圍在脖子上的毛巾取下。這樣看來,在故鄉這種地方真是難於應付局面。

  「已經有人去通知你外婆了,你這麼忙還回家來,真是難為你!」一個女人說道。

  洪作想,並沒有什麼特別的理由必須早一刻向外祖母通報他的到來。不過,他也擺不出不能通報的道理,因此不可能責怪人家。

  「我並不很忙。」洪作說。

  「如今你住哪裡?已經大學畢業了吧?」一個村婦問道。

  「還沒有。」

  「你說還沒有?過了好長時間呀!」

  「剛剛中學畢業呢!考大學是以後的事。」

  「真會說話!賢能之人,已經當上大官了吧。」

  看來三言兩語是對付不過去的。洪作索性開步向前走。大夥兒都在後面跟著。

  外婆等在家門口迎接洪作。雖然不過六十左右的年齡,她卻有點兒彎腰駝背了。

  「外婆!」

  洪作招呼道。

  「是洪作嗎?鄰居報我你來了,我還不敢相信呢!沒想到果真是來啦!今天早晨,我夢見了你,正跟大家說著呢!我夢見你沒生病,五體健全。真叫我高興!」

  接著,外祖母又對跟在洪作後面的村婦們說:「大家忙,多謝了!托你們的福,洪作回來了!——來,請,請進屋喝茶!」

  接著,她左一個「請」,又一個「請」,邀大家進土間。有兩三個人走進了門廳。外祖母在廚房和門廳之間來往了幾次,給客人們端茶送點心。

  有人說:「無論怎麼說,這是件喜事。洪作君長大成人,今天回家鄉了。做外婆的可以放放心啦。」

  還有人說:「總有個預感,心想:『莫非洪作君今天會回來?』想著便出門辦事,出門一看,喲!對面不是洪作君來了麼?那一吃驚可非同小可啊!」

  洪作想,這些話都是信口亂說的。

  鄰居們離開以後,外祖母點燃佛龕前的長明燈,在佛龕前喃喃地念了些什麼。做完這件事,外婆自言自語般地小聲嘀咕道:「你外公這個人,打年輕的時候起,每逢有重大事情,就連人影也不見啦。你瞧,洪兒回來了,可他卻不知道上哪兒閑溜去了。」

  說完,她便去井邊取蘋果酒。

  洪作隨隨便便地在鋪墊上仰面躺下。在沼津很少能這樣隨便地躺在鋪墊上,現在來到了故鄉外祖父母家裡,首先舒舒服服地躺一陣是自然不過的。

  「外婆,今天不用擺酒席呀!」

  洪作對拿著蘋果酒瓶和酒杯走過來的外祖母說。此刻,外祖母腦子裡肯定是亂糟糟的,還沒想好辦什麼樣的酒席。

  「洪兒回來了,外婆總得做些好菜給你吃。」

  她口裡這麼說多心裡卻在想:「這老頭子!每到要派他用場的時候,老是不在家。真叫人作難!」

  外祖母陪洪作喝了一口蘋果酒,馬上又急著要起身。

  「上哪兒去?」

  「去一去就來,就到那邊。」

  「是為我去買什麼東西吧?哎,不用啦,快坐下吧!」洪作說。

  正在這時,外祖父回來了。他佝僂著背,滿面酒色,鼻子稍微發紅。他一見洪作,便說:「是洪兒嗎?沒吃什麼像樣的東西,倒長得胖乎乎的。有些人腦瓜子和身體都不頂用,算你走運,身體看上去挺棒的。」

  他接著說:「休息會兒,給我去灌洗澡水吧。」

  外祖母趕緊說!「算了吧!洪兒剛到呢。今天一整天,他都是客人!」

  「客人?突然來了個客人!中學畢業了,也不回家鄉——老師放心不下,寺院裡的人也為他擔心,住在臺北的父母乾著急,我也操心夠了!——本來我要叫他出去,可是假如我這麼說,他真會出去的。連叫他出去也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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