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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洪作從三島乘小火車走了大約一小時,在大仁車站下了車。然後,他改乘從大仁開往下田的公共汽車。一上汽車,洪作立刻覺得自己為故鄉所特有的香味所繚繞。同故鄉人身姿容貌相仿的乘客們操著故鄉人的口音在交談。

  每當洪作嗅到這種故鄉的氣息,與其說是產生一種親切感,不如說是受到一種慚愧感的侵襲,使他格外感到不安。雖說他並沒有做過對不起故鄉的事情,但他總是憂心忡忡。在他念中學三年級之前,每逢乘上這班公共汽車,他的心就會因為踏上故鄉之土而喜悅地顫動。從那以後,便逐漸轉為憂鬱了。

  「你是湯島的洪作吧。」

  驀地,他聽到一個女人的招呼聲。這好象被當頭澆了一桶冷水。正因為如此,他覺得乘這班公共汽車是件討厭的事。

  「正是。」

  洪作朝發出聲音的方向望去。那是一個五十歲左右的女人,臉上的表情似乎不懷好意。

  「到底是你!我總覺得很象。我生怕看錯了。看來我是不會輕易錯認人的。你長大啦!怎麼老不見你回家呀?就住在沼津,卻不在這兒露面。」

  洪作沒有答話。他成了車上乘客的眾目之的。對方並沒有責怪之意,只是以這種說法表達親熱的感情。

  長大了!成了個漂亮小夥子。想娶媳婦了吧?

  洪作想道:「別開玩笑!」然而他記不起這張面孔了。雖然他想起了幾副與此相似的臉相,但對於與此完全吻合的面容,他卻沒有記憶。

  過了一會兒,從洪作的身後傳來了另一個聲音。

  「你是湯島的小浦的孩子嗎?」

  「是的。」

  洪作把臉轉向那一邊。這是一個身體乾癟的老人。此人的面容也是既熟悉又陌生,記憶中有模模糊糊的印象。

  「現在住什麼地方?」

  「沼津。」

  「念中學嗎?」

  「對。」

  「什麼時候畢業?」

  「今春已經畢業了。」

  「是嗎?父母現在住哪兒?」

  「臺北。」

  「呵!住那麼遠!你從小沒和他們在一起吧?

  「是縫子祖母把你拉扯大的?」

  「是。」

  「縫子祖母故世幾年啦?」

  「六年。」

  「這麼久啦?那麼,今年或者明年要為她做佛事啦。已經是故人了,我說說也無妨吧,她是個好強的老婆子啊。就因為好強,年輕時是個動人的美娘——原來如此!你就是湯島的小浦的孩子!」

  老人把最初那句話重複了一遍,便緘口不言了。這情形好象他把要說的話都說了,已經沒話可講了。

  公共汽車奔馳在沿著狩野河鋪設的下田街道上,在後面揚起一片白茫茫的沙塵。途中停靠的車站特別多。沒走多少路,就有一個車站。儘管車站上連乘客的人影也不見,汽車還是規規矩矩地每站必停。

  洪作君!先前那女人又說話了。洪作不寒而慄。

  「你上中學時,家裡每個月給你寄多少錢?」

  「不知道。」

  「不知道?嗨!口氣不小!這小夥子呀!」

  洪作說:「真不知道!需要錢,我就向三島的親戚要,可是究 竟家裡給親戚寄了多少錢,我不知道。」

  實際上,他從三島的伯母那兒領取生活費,只是在念中學三年級以前。從那以後,就是由父母從臺北直接寄錢給他。然而洪作的回答歪曲了事實,因為他不願意提及匯款的金額。

  「你說把錢寄給親戚,那樣做靠不住吧。要是他們從中克扣,你還蒙在鼓裡呢!」

  洪作想,在哪兒下車都行,最好到下一站就下去。於是他向車門口移動。

  車到下一站停穩時,洪作下了車。他不知到了什麼地方,但比起呆在車上被迫回答那些毫無意義的問話,還是步行來得自在。

  下車後他才弄明白,這兒是月瀨村的盡頭,他的故鄉湯島在這兒前方約一裡路處。必得小心的是,這個村莊裡住著洪作的兩戶親戚。一家務農,一家經營酒店。兩家的住房都座落在街旁。洪作想,雖然他遲早總得去拜訪這兩家親戚,但最好權且把母親的娘家當作落腳點,然後再另作計議。

  洪作快步走過這兩戶親戚的家門。幸好在路上沒遇到兩家的任何人。

  過了月瀨村,便進入了門原村。這裡也有一家親戚——父親的本家。對洪作來說,這是最要忌避的一家。那房子座落在山邊,從街道往山裡走,還有不少路。所以洪作不必躲躲閃閃。若非運氣太壞,就不會在路上碰到他們。

  洪作行走在從門原村正中穿過的下田街道上。道路上全無人影。洪作的木屐發出的聲響,和流經村邊的狩野河的水流聲混雜在一起,除此之外,萬籟俱寂。這是一座靜謐的村莊。

  洪作剛走出村落,便走進在街道一側稍稍退進的一家粗點心店。他想喝檸檬汽水。

  「有人嗎?」

  洪作在店門前朝裡邊喊道。

  「來啦!」

  裡邊應答道。與此同時,只聽得:「那麼,我這就不陪了。」

  一個矮小的女人一邊說一邊走了出來。就在這一刹那,洪作往店外退走。那女人無疑是他的伯母。

  伯母走出店門,將視線投在洪作身上,接著就象生了根似地停住了腳步。洪作也面朝伯母呆若木雞地站著。

  他覺得這樣過了很長一段時間。伯母向洪作靠近,低聲而嚴厲地對他說:「你不是洪作嗎?」

  「伯母。」

  洪作無可奈何。他不確認自己的身份,卻主動招呼對方。

  伯母絲毫不為所動,依舊低聲說道!「你是洪作?你想騙我,我可不上當!洪作竟會經過門原村伯父家的門口而過門不入嗎?」

  最後她好不容易笑了。她露出一口黑牙①,使她的臉孔變得猙獰可怖。接著,伯母迅速地動身走了。洪作只好跟著她走。

  【①舊時日本已婚婦女盛行染黑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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