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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還有這點兒理解力。」

  「我想,要是對你撒手不管,你就永遠進不了高校。只要父母給你寄錢,你就會逍遙自在,遊手好閒度日。

  一年增長一歲。到了你的同班同學大學畢業的時候,你還在沼津閒蕩!在學校裡人家覺得你刺眼,在沼津鎮也叫人看著難受。大約現在就開始不順眼了。我實在看不下去,於是給你父母寫了信。」

  宇田把目光投往遠處一間陋屋的方向,說:「哎呀,那不是我的妻子嗎?」

  洪作也朝那個方向望去。無疑是宇田夫人。洪作站起身,高高舉起裸露在無袖運動衫外邊的手臂,揮舞示意。作為回答,宇田夫人也高高舉起一隻手。

  宇田夫人走近時,只見她一隻手提著一隻水壺,另一隻手拿著一個包袱。

  「給你們送茶來了。啊,在這兒真痛快!」

  宇田夫人遠眺著向四方擴展的原野,但不一會兒,她便把水壺放在草地上,解開包袱,取出茶碗和一包點心似的東西。

  「這是什麼?」宇田指著點心包問。

  「是帶餡麵包吧?」洪作不假思索地說道。

  「是啊,你猜著啦!」宇田夫人說。

  「真叫人吃驚。有這方面的直覺呢!」宇田這話指的是洪作。

  洪作說:「能猜中食物的是幸運兒。」

  「我不知該不該誇獎你,不過,這也是一種才能。才能這東西,不管它是哪方面的,總是有勝於無。」

  接著,他又說:「我們繼續剛才的談話吧——我收到了你母親從臺北寄來的回信,她要我勸你去臺北,在父母身邊念書。她認為你從小遠離雙親,一直由別人撫養,因此缺乏教養,連說話的方法也沒掌握。根據寺院的姑娘寫給他們的信,你多少有些不良傾向。所以,他們託付我開導你,勸你去臺北。一整封信寫得相當流暢。」

  洪作說:「真叫人為難!」

  「到父母身邊去,這有什麼為難?」

  「不行啊,到了臺北,就沒法用功了。」

  「怎麼會沒法用功呢?在父母身邊正好用功!別說怪話,還是去吧。」

  不行啊!「怎麼不行呢?既然父母這麼說了,你就必須聽從他們的話。父母召喚你去他們身邊,這不是好事一樁嗎?——象我這樣,還從未聽到過父母的召喚!對此,我除了羡慕之外,還能怎麼樣呢?」

  「問題在於到金澤複習和到父母身邊複習夢兩者之中哪一樣更有利。對我來說,在父母身邊是沒法念書的。

  父親到跟前來晃一晃,母親到跟前來站一站,弟弟到跟前來瞧一瞧,妹妹也到跟前來說上兩句。一日三餐,規定時間,全家集中吃飯,那怎麼行!洗澡水沸了,就一定得去洗澡。電話鈴響了,不去接不行。幹了這些事,哪有功夫學習呢?」

  洪作口中振振有辭了。

  「我覺得和家裡人在一起根本沒法念書。我可以不作聲,可對方卻要主動找我攀談。家裡人對你說話,不得不應付吧?而且不止一兩個人。父親找我談話,母親也湊上來,弟弟對我講話,妹妹也來插嘴。全得——答應!

  這叫我怎麼招架得了喲!」

  洪作喋喋不休,宇田打斷他,說:「可驚!可驚!你停會兒吧。」

  「休息會兒吧,請用茶。」宇田夫人說。

  洪作把帶餡麵包分成兩份。宇田端著盛滿茶水的茶碗往嘴邊送。過了一會兒,宇田說:「你的見解真令我吃驚!」他從容不迫地開始反駁了,「我只能說你的話叫我吃驚。你否定家庭。所謂無法學習只是藉口。說穿了,你是不願意去臺北,也厭惡作為家庭的一員過日子。說什麼洗澡水沸了就得去洗澡。可驚!說什麼到吃飯時間不得不和家裡人一起坐在餐桌邊。也可驚!說什麼家裡人找你談話,你不得不回答他們。

  又可驚!說什麼家裡人在眼前晃來晃去,還是可驚!一個不可思議的青年!不知是教育的責任還是社會的責任,造出了一個可怕的年輕人。」

  說到這裡,宇田停頓一下,伸手拿了一塊麵包。

  「其結果是你對父母和弟妹感覺不到一絲一毫的愛。的確,就因為你的心如此無情,所以在畢業之後你不願回去。」

  「不,我有愛!我想見父母和弟妹。」

  「那麼,去見他們不就得了嗎?」

  「去見見他們,見過面,立刻返回怎麼樣?」

  「不立刻返回就不行嗎?不妨留在那兒複習。反正你要升入高一級的學校,不得不再次離開父母身邊。

  「可是,沒法念書啊!」

  「究竟能不能,不是還不知道嗎?」

  「哎,絕對不能!」

  「你這是武斷的說法!退一步說,沒法念書不是也無妨嗎?住在這裡也不能念書,一碼事!」

  所以我要去金澤哎,還是到「金澤不行!」宇田斷然說道,「去金澤會有怎樣的結果,現在沒法判斷。猶如放虎歸山——哎,還是到臺北的父母身邊去吧。」

  「真為難啊,這種事情!」

  「你說為難?真是可笑!父母特意召喚你去!作為孩子,理所當然應該響應這召喚!什麼為難不為難,去吧!」

  「那麼,我考慮好了再答覆。回到寺院,好好地想一想。」

  「不行,不行!要考慮,此時此地就考慮——考慮五分鐘,就作決定。」

  宇田夫人說:「這樣做恐怕不好吧。洪作君有他自己的打算。」

  「請你別發言。這事不用你說話。」宇田說。

  「好,讓我考慮。」洪作站起身說,「我把這個帶上。」

  洪作拿了兩隻麵包,放進口袋,就便喝了口茶,然後從宇田夫婦身邊走開。

  洪作信步朝形成緩坡的原野上方走去。他步出生長著長莖雜草的地帶,走上印有車轍的小道。在這條小路的盡頭,平原開始變得平坦,可以看見遠處的幾個村落。洪作在沼津鎮生活了多年,但來到此地還是第一次。

  「這麼說,不得不考慮了。」洪作思忖著。不過,並沒有什麼特別值得考慮的事情。只要設法使宇田同意他去金澤就行了。去臺北是不能接受的。到了臺北,會被迫投考臺北的高等學校,這樣一來,就難免每天往返於家庭和學校之間。如果父親當面提出這樣的要求,洪作不相信自己有勇氣加以拒絕。怎樣與具有親生父親這種身份的人打交道,洪作一無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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