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井上靖 > 北方的海 | 上頁 下頁


  「收起來吧,傻瓜!」洪作說話儼然象個畢業生。和這麼不正經的少年打交道,在洪作還是頭一遭。他覺得,其中也有某種樂趣,不同于從前老夥伴們的交往。藤尾、金枝和木部,都是文學愛好者。

  洪作當天回到寺院,見到在清掃庭院的鬱子,對她說:「我的東西,你讓它們照原樣擺著吧。」

  「在這兒住下去?」

  「嗯。」

  「師父會怎麼說呢?」

  這「師父」,是鬱子對自己父親的稱呼。

  洪作決定每天在學校的練武場抛頭露面。學校放學,大約在三點鐘,所以,從三點半開始,柔道隊隊員們在練武場**訓練。

  洪作三點鐘離開寺院,穿過沼津鎮,走過禦成橋,踏上田間大道,向中學大門走去。這條路線,他在畢業以前每天往返而行。

  他把從前穿的中學生制服裹在和服裡面,腳上不穿鞋,而套上一雙木展。不戴學生帽,腳上套木屐,光憑這兩點,就區別于中學生了。洪作身材矮小,混在四、五年級同學們當中,誰也看不出他是個畢業生。

  毫無疑問,四、五年級的學生們,倒是會把洪作議論一番。「瞧,他已經畢業了,卻還照樣來校。」不過,碰了面,他們想裝作沒看見,似乎行不通。於是簡短地打聲招呼,或者說:「你好!」或者就說:「啊啊。」從前總得行禮,可現在似乎沒這必要了,就這樣敷衍過去。低年級的學生呢,卻還是拘謹地向洪作行禮。

  如果對方是熟人,洪作同樣回報以「你好」或「啊啊」,算是答了禮,否則,他便一概不予理睬。

  到了練武場,在隊員們之間,洪作便顯出傲慢的神氣。直到畢業,他一直是選手,而且是「前輩」,這可一點兒不含糊。因此,大夥兒全向他敬禮。在這裡,他心緒頗佳。

  到練武場活動了十來天,和那些「後輩」隊員們一道訓練,洪作與他們的生活融為一體了。訓練結束,便去宿舍的浴室沖洗,然後找伴兒上街。他們同進中式麵條店。這種場合,大多有遠山在一起。

  遠山老是對別的夥伴說:「和前輩一起,儘管大大方方進去吧!」前輩倒是前輩,可洪作很少出錢。

  遠山說:「前輩餓了。誰請客?」於是就有人掏錢。遠山自己也是一毛不拔的。

  「本來,咱和洪作一樣,也是畢業生!只是沒畢業罷了。應該把我和畢業生同等看待!」

  遠山這是信口開河。不過誰也不忌恨他。他的品行有失端正,但並非心術不正。

  早在進入四年級時,洪作便當上了柔道選手。每次準備參加校對校比賽,要挑選五名選手,必定是他擔任先鋒或副將。他個頭矮小,雖沒有什麼絕招,但比賽中巧妙靈活,可以說每賽必勝。

  四年級時,柔道教師曾認真地問他:「你這麼矮小,比賽中怎樣取勝的呢?」

  「碰上外校素不相識的對手,我總覺得會贏。我毫無失敗的預感,光想著如何取勝!」

  洪作這樣回答,他並沒有撒謊。不論遇上的對手多麼健壯,在抓住對方柔道服衣襟的那一瞬間,他一心想的就是摔倒對方。他從不心虛地想:「看來他比我強,說不定我會吃敗仗!」

  柔道教師慨歎道:「真可惜呀。在學習上也這樣,那就好啦!」

  這話一點兒不錯。每逢考試,期終考試和開學考試都一樣,試卷還沒發到手,他便甘居下游了。英語、國語、漢語,物理和化學,不論哪個科目,他全都自認不行,沒有一絲半分的自信。就因為如此,參加靜岡高等學校的考試,他從一開始就認為自己考不上。應考只是為了試一試。

  要好的夥伴藤尾和木部,同樣沒考上靜岡高校。他們有幾分僥倖心理,認為自己並非無能之輩,可洪作就根本沒有這種想法。他想:「哎,花兩三年時間,不緊不忙地預備考試,這裡頭總會有點兒結果吧?」所以,沒有一種緊張的心情,迫使他進一所私立大學,把它權當棲身之所,或者暫讀預備學校,以期來年入選。不,他不在乎這些。他之所以想進公立高等學校,是因為住在臺北的父母滿心指望此願得償,他覺得破壞雙親的美夢,於心有所不忍。當初他進入洪松中學,考試名列前茅,怪不得父母至今仍然深信兒子成績優良。這件事,使洪作更覺難堪。

  在柔道訓練這方面,洪作的表現與在學習中完全相反。他一到練武場,便是信心百倍。他自以為只需稍事練習,閉著眼也能拿到初段。從四年級的時候起,他在學校裡紮上了黑帶,洪作覺得把這當作講道館的黑帶【柔道有十個段位,以染有各種顏色的柔道帶標誌。白帶為無段,黑帶為一段】,倒也不壞。這十來天時間,洪作每天往學校練武場跑。這一來,他把升學考試的事兒忘到九霄雲外,黑帶取而代之,佔據了他的心靈深處。

  四月下旬,藤尾、金枝、木部和洪作四個老朋友久別重逢。那三位同學,幾乎全憑自己的意志選擇升學之途,離開沼津,各赴東京或京都,所以,他們這次聚會,是為了舉行一次儀式,告別沼津中學時代的生活。他們把聚會場所選定在「清風莊」炸豬排餐館,店子位於千本海濱入口處。這家餐館,洪作這夥同學去年秋天初次涉足,當時嘗到了美味的炸肉排,一直念念不忘,此後誰有了錢,四個夥伴便去吃上一頓。自然,中學生出入這種地方是違反制度的,所以他們總是從後門進入。

  「這可不是你們來的地方啊!」肥胖的老闆娘,總是這麼勸告一句,但她照樣給他們端啤酒上菜。

  「我想,能吃到這種肉排的店子,連東京也不多吧?」

  在吃喝方面,藤尾自以為頗有見解,夥伴們也一致公認,所以他這麼一說,誰也不反對。別的餐館風味怎樣,大概他們一無所知。這鮮美可口的滋味,是他們生平第一次吃餐館肉排時嘗到的,還能說不好吃?藤尾的說法似乎講得通,如果藤尾再加以發揮,說這是日本第一流的美味,大夥兒也會相信,誰也不會發表異議。

  如今,中學已經畢業,他們全都無所顧忌,大大方方地走進「清風莊」。現在用不著擔心教師的眼睛,不必走後門進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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