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井上靖 > 北方的海 | 上頁 下頁


  海灘上,沙子被勁風吹得集聚成一個個小小的沙丘。洪作走到一個小丘上坐下。那地方,前面有幾所別墅並排而立。所有的別蟹,除夏天以外,都是關門閉戶,無人居住,所以即使在廣闊的千本海濱,也唯有這兒的景象顯得分外蕭條冷落。洪作和夥伴們曾經到過此地。當時,金枝說:

  「別墅這種玩藝兒,開放時是任死的,可關閉時卻有生命。」

  藤尾接口說道:

  「對呀!開放的別墅是世俗之物,而關閉的別墅卻具有思想。」

  聽了這些話,木部即興作詩:

  「開放的別墅啊,猶如饒舌而快活的姑娘,關閉的別墅喲,你是已故豪紳的遺霜!」

  聽著這三個夥伴三種說法,洪作心感欽佩。

  如今,洪作就坐在這關閉的別墅後方的沙丘上。金枝、藤尾和木部,都要別離沼津遠行。在沼津,他們各有其家。他們在這裡出生,在這裡生長到如今,可是他們即將離開這個家。是啊,你不能不覺得,他們是離巢之鳥,要遠走高飛了。

  洪作神色茫然,呆望著大海。這兒是駿河灣,它以波濤洶湧而聞名。此刻的光景,也叫人覺得它名不虛傳,但那潮光和潮波之中,卻蕩漾著初春之意。

  洪作思忖道:「啊,我可怎麼辦呢?」

  他唯獨不想去臺北,不想回到父母身邊,除此以外,到任何地方住下都行。不過,容身之地畢竟有限。他只有兩條路可走,或者照眼前這樣在沼津失學閒蕩,或者去給故鄉伊豆的某一親戚家添麻煩,在那兒度過一年的失學期。到目前為止,洪作的心情傾向於照舊住宿在沼津的寺院,然而他又覺得即使這樣也並非十全十美。這沼津城,往日的夥伴一個不剩地離去以後,說不定是清冷得可怕的地方。洪作漸漸感到了這種意識的壓力。

  他躺在沙丘上,翻來滾去,於是睡意開始襲來。為了擋住直射面部的陽光,他彎折手肘,用和服的袖子遮住面孔。這時,他發現穿和服倒也方便。

  不知睡過多久,他突然被人聲吵醒。三個少年人,身穿中學生制服,站立在洪作身邊,把他包圍了。洪作立刻發現,其中有一個是遠山同學,他和洪作同級不同班。由於考試不及格,他今年未能畢業。

  遠山說:「我們想:這人真怪呀,怎麼睡在這個地方?原來是你!」

  洪作與遠山交情不深,但同是柔道選手,有那錢兩三次,曾一道去外校參加競賽。其餘兩人,洪作不知其名,卻也面熟,知道他們愛穿奇裝異服,在學校惹人注目。

  「你還住沼津嗎?」

  遠山說著,在洪作身邊坐下。另外那兩個少年也和繼而坐。其中的一個,從衣袋裡掏出一隻蝙蝠牌香煙盒。煙盒遞到遠山手裡,又被塞到洪作手中。

  「進了哪所學校?」

  「哪兒也沒進。」

  「失學了嗎?」

  「唉,是的!」

  「挺有氣魄嘛!放著學校不進,大大方方地承認失學!家住哪兒?」

  接著,他自以為敏感地說:

  「我懂啦,懂啦!是父母雙亡啦!」

  「別開玩笑!父母全健在!」

  「哦?全健在?糟糕!我確實聽誰說過這事。那你幾時回家?」

  「不回家。因為家在臺北。」

  「好哇!你這辦法真不賴!有個完整的家,卻離得遠遠地不回去,有什麼比這更理想?就住在沼津吧?」

  「還沒決定。住沼津好是好,可惜沒人作伴。」

  「打算複習,準備考試?」

  「從現在開始複習,到頭來會忘得一乾二淨!我要無憂無慮地玩到八月份!」

  「既然這樣,你到練武場來呀!塜本不千了,我和那些小傢伙對練,真不夠勁!」

  遠山說的塜本,是個柔道教師,今年已從學校辭職。聽遠山談起柔道,洪作心想:不錯,在中學練武場上,每天下午熱火朝天地練上兩三小時,日子就不會無聊了。說不定,由於畢業考試不及格,遠山坐上了柔道隊隊長的交椅吧?邀他去的,既是遠山這等人物,他出入練武場,免不了威風凜凜。何況,沒有柔道教師這種對手,也就完全不必客氣謙讓了。

  只是,在出入練武場的路上,經過學校操場,會遇見認識他的老師。想到這事,他有些鬱悶不樂。不過這也並非不堪忍受。

  「好,去練練武吧!」洪作說道。

  接著,洪作同遠山及其夥伴一道,離開了千本海濱,走向市鎮中心的中式麵條店。

  遠山對另兩個少年說:

  「和畢業生一起,你們就大搖大擺地進去吧!不是自己想去,是畢業生請客,領你們進去的。」

  洪作忙說:「我可不請客,我沒錢!」

  「這傢伙有。」

  遠山一邊說,一邊眼望著兩少年中較矮小的那一個。那少年身穿制服上衣,衣紐有兩穎沒扣上,十足一副二流子相,只是面孔還保留著幼稚的神情。聽了遠山那句話,他反應得異常靈敏,立刻露出一副吵架的模樣。這兩名少年,都是剛進三年級的學生。

  「算了,別賴三年級學生請客。遠山,你出錢嘛!」

  「不要緊,不要緊!」遠山說,「你缺錢花,可以借呀。這傢伙身上有一大筆錢。從親戚那兒借來的。」

  果然,那少年從衣袋裡掏出一把鈔票,挺慷慨地說:「不嫌棄,就請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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