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吉卜林 > 勇敢的船長 | 上頁 下頁
五二


  「不,我不學別人的榜樣。總而言之,我現在不堅持我的想法……我是該讓人踢上一腳的。」

  「我不能這樣幹,夥計,不過我想別人強迫我這麼幹,我也會幹的。」

  「那麼,我到死都會記住這點,永遠不會原諒你的,」哈維說,下巴擱在疊起的手腕上。

  「完全正確。我想幹的也差不多就是這些。你懂嗎?」

  「我懂。錯在我,不在別人身上。反正一樣,關於這點,有的事情總得去做。」切尼從背心的口袋裡掏出一支雪茄,咬掉頭子,抽起煙來。這父子倆非常相像,只是切尼的嘴巴讓鬍子遮住了,哈維跟他父親一樣有一個略帶鷹鉤的鼻子,有一對靠得很近的黑眼睛,顴骨很高很窄。要是再添上一些棕色色調,很可以根據他的形象非常逼真地畫出一個故事書上的印第安人來。

  「眼下你可以就這樣下去,」切尼慢慢吞吞說,「大約每年要花我六千到八千元,直到你有選舉權為止。是啊,那時我們可以把你稱為是個大人了。你也可以用另外一種方式生活,靠我每年給你四萬或五萬,不算母親給你的錢,雇一個隨從,有一條遊艇,有一個飼養牧場,裝模作樣養一些會駕車小跑的馬,跟一群跟你年齡相仿的公子哥兒們玩玩撲克牌。」

  「就像洛雷·塔克一樣?」哈維插嘴說。

  「是的,跟特·維特雷家兩個孩子或麥誇特老傢伙的兒子一樣。加里福尼亞盡是這號公子哥兒們。你瞧,就在我們談話時,來了一些東部的公子哥兒。」有一條閃亮的黑色蒸汽遊艇,上面有桃花心木的艙面船室,有鎳板的羅經櫃,有在港口噗噗作響的船篷,粉紅色和白色條紋相間,還有一面紐約某俱樂部的燕尾旗在飄揚。兩個年輕人穿上他們別出心裁的所謂航海服裝,正在餐廳的天窗下玩兒撲克,兩個婦女撐著紅綠相間的遮陽傘一邊觀看風景一邊大聲嬉笑。

  「我可不喜歡風平浪靜的時候就讓人抓住船上的把柄笑話,瞧,真是沒個地方是對頭的,」哈維用挑剔的目光看了看說道,這時遊艇正在慢下來尋找系泊浮簡。

  「有人替他們掏錢樂上一陣子,誰在乎這些。我可以給你這個條件,比這還好上一倍,哈維。你喜歡嗎?」

  「天哪,這個樣子放下小艇來可不行,」哈維說,他還在密切注意著那條遊艇。「要是我不能像像樣樣擺弄滑車,那就讓我在岸上耽著吧……要是我不喜歡呢?」

  「不喜歡耽在岸上,還是別的什麼?」

  「不喜歡遊艇,牧場,靠老人生活,遇到麻煩躲在媽媽背後,」哈維說著眨了眨一隻眼睛。

  「好啊,那樣的話,你就直接到我那兒去幹活好啦,我的兒子。」

  「一個月十元美金?」哈維又眨了下眼睛。

  「在你有資格拿十元錢以前,一分也不會多。不過還有幾年工夫你沒有必要開始去弄錢。」

  「我最好不去辦公室而去幹打掃的活,有些大亨不就是這麼開始的嗎?再說現在就弄些錢,總比……」

  「我知道,我們原都這麼認為。不過我看清掃工人我們要多少就能雇多少。我自己就犯過同樣的錯誤,太早就開始去弄錢。」

  「為了三千萬美元,犯個錯誤也值得,是不是?我想為這個冒冒險。」

  「我失去了一些東西;當然我也得到了一些東西。我來跟你說說,」切尼扯了扯鬍子,看著靜靜的水面,笑了笑便背對哈維說了起來,哈維馬上意識到父親要談他過去的生活故事了。他的聲音很低很平穩,沒有手勢也沒有表情:但是這段歷史正是十幾個名記者所樂於知道的,哪怕花許多錢打聽也在所不錯。還沒有人寫過這個四十多年的故事,而這個故事同時也就是新西部的故事。

  故事的開頭是一個舉目無親的孩子在得克薩斯到處流浪,異想天開地不斷地改變生活和職業,從西部的這個州轉到那個州,從一些一個月裡蹦出來,三個月裡就銷聲匿跡的城市轉到荒野上的營地,在那裡進行一些冒險活動,如今這些營地上鋪起了馬路,建立了兢兢業業的市政府。故事還講到了三條鐵路的建築和第四條遭到別人蓄意破壞的鐵路,講到輪船,自治市,森林,礦藏和來自天底下各個國家的許多人,講到如何用人,如何創業,如何伐木,如何開礦等。還說到有些得到巨大財富的機會就在眼前,你卻視而不見,或只是因為時間或交通不湊巧,你與它失之交臂;還說到整個瘋狂的變遷,在各行各業中進進出出,來來去去,有時騎在馬背上,更多的時候是靠雙腳步行,有時富有時窮,在船上幫工,在火車上幫工,當過承包人,寄宿舍的管理員,記者,機匠,旅行推銷員,不動產的經紀人,政客,討帳的人,酒商,礦主,投機商,或流浪者。四處為家的哈維·切尼,他又機靈又沉著,始終在尋找自己的目標,同時,像他所說的那樣,也始終在尋找他那個國家的繁榮和進步。

  他講到了即使窮困得走投無路幾乎絕望的時候,信心也始終沒有離他而去,這種信心來自他對人生的理解。他好像在跟自己說話一樣,詳細說了自己一向具有過人勇氣和智謀的情形。這些事情在他的腦子中十分清晰,因此他敘述起來甚至聲調都始終如一。他描述了他如何擊敗對手或原諒對手,正猶如在當年那些無憂無慮的日子裡他們擊敗或原諒他一樣。描述了他如何為了那些城鎮、公司和辛迪加的長遠利益,對他們又是懇求,又是哄騙,又是威脅;描述他如何一路闖過來,在身後牽出一條鐵路線來,那鐵路線有時繞山爬行,有時穿越山嶺,有時鑽入山嶺的底下,到了最後,他如何站穩了腳跟,而那些雜亂無章的聯營機構卻把他那本來就支離破碎的名聲撕得粉碎。

  這個故事講得哈維屏息靜聽,頭微微歪向一邊,眼睛始終盯著父親的臉,這時暮色漸漸濃重,雪茄發出的紅光照在他佈滿皺紋的臉頰上和濃密的眉毛上。哈維仿佛覺得自己在看一個火車頭,那火車頭正在黑暗中穿越原野,每隔一英里打開爐門便是紅光一片;但這個火車頭卻會說話,而且字字句句都震撼和激蕩著男孩的靈魂深處。最後切尼丟掉了煙蒂,兩個人坐在黑暗之中,下面的波浪在拍打著橋樁。

  「以前我從來沒有跟任何人說起過,」父親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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