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吉卜林 > 勇敢的船長 | 上頁 下頁
四一


  空閒下來他們便去泵水,因為魚堆時時在滴鹵水,會影響貨物的質量。但由於不再捕魚,哈維能從另外一個觀點去看待大海。滿載的雙桅船船邊跟水面貼近,自然而然也跟它周圍的大海關係更加密切。他們很少看到地平線,除非它處在大浪的浪尖;通常它總好像在用胳膊肘推推搡揉,擺動著身子,巧妙而又堅定不移地穿行在灰色的、藍灰色的或黑色的浪穀裡,犁出一道又一道泡沫飛濺的帶子;再不它就側身擦過一些比較大的浪峰,做出一副又像是逗弄,又像是愛撫的姿態,仿佛在說,「你不會傷害我吧,我決不會弄錯的。我不過是小小的『海上號』。」於是它抿著嘴暗暗格格發笑,一滑滑了過去,重又被一些莽撞的浪頭攔住去路。

  一個又一個漫長的白天裡一個又一個小時看著這種情景,就是最最沉悶的人也不可能不被吸引住。哈維壓根兒就不是一個沉悶的人,他開始理解這種情景,他欣賞伴有一種撕裂聲連續不斷的浪尖翻滾,覺得仿佛在聽樸實無華的合唱:他欣賞疾風吹過廣袤無垠的空間,覺得它在放牧海上紫藍色的雲影:他也欣賞海天相接處托起一輪紅日的瑰麗壯觀;欣賞晨霧籠罩卻又倏忽慌慌張張散去;欣賞中午刺眼的陽光輝耀,欣賞細雨親吻一展方圓千里陰沉沉的海面;欣賞白天過去、降臨萬物使人寒顫的黑暗;欣賞月光下大海的百萬條皺紋,第二斜桅仿佛戳到了低低的星斗,那時他也總要下去向廚師討一個炸麵包圈來吃。

  不過最最有趣的莫過於這樣一個情景:兩個孩子被安排在舵輪上幹活,湯姆·潑拉特在聽得見呼叫的距離內指揮,這時船似乎蜷縮著身子,將它下風的欄杆緊貼在嘩啦撞碎的一片藍色浪花下,在它的絞車上空留下一個小小的人造彩虹彎成一個完完整整的弓形。這時帆杠的夾片靠在桅杆上哀訴,帆布在卡嗒卡啥作響,帆篷兜滿了呼嘯的海風,而當它滑入浪穀,慢慢朝前的時候又活脫活像一個婦人走起路來讓自己的絲綢裙絆住一般,等到從浪穀裡出來,它的船首三角帆已經濕淋淋地升到半空,無限渴望地凝視著拉克島的雙燈塔。

  他們離開了灰色寒冷的紐芬蘭淺灘,在聖·勞倫斯海峽看見一些運送木料的船駛往魁北克和一些運載的橫帆雙桅船來自西班牙和西西里;這時有一股東北大風從阿蒂蒙淺灘刮來相助他們,把他們送到了塞布爾島的東邊,屈勞帕並不停留下來多看幾眼,跟那幾條船一起又駛過了惠斯頓和裡哈佛爾,到了喬治斯的北緣。從那裡開始他們進入更深的水域,讓「海上號」行駛得十分歡快。

  「哈蒂在牽著我們走,」丹向哈維吐露了心裡話。「哈蒂和媽媽都在牽。下星期天你你得雇一個男孩給窗子上潑水了,要不你聽不到水聲就睡不著。我看你還得跟我們住在一起等你家裡人來接。重新回到岸上,最最舒服的事你知道是什麼?」

  「洗個熱水澡?」哈維說。他的眉毛上都結上了白色的鹽花。「那是挺舒服的,不過穿上一件長睡衣那就更舒服了。自從我們揚帆出航;我就一直夢見長睡衣。你能在那種睡衣裡扭動你的腳趾頭。媽媽會給我做二件新的長睡衣,洗得軟軟的。那就是家,哈維,那就是家!你在空氣中也能聞到它了。我們現在快駛入一股熱評呼的暖流啦,我甚至聞到了月桂的香味。不知道能不能進港吃晚飯。往左舵轉一下。」

  船上的帆全都有氣無力地拍打著,在稠密的空氣中主斜下來,這時他們的周圍是一片平展展的大海,海水藍幽幽油光光的。他們想望來一陣風,不料只來了一陣雨,長長的雨腳像又尖又長的魚杆,敲鼓似地落在水面上,激起許多水泡。後面還跟來了八月中的雷鳴和閃電。他們赤著腳光著膀子躺在甲板上,爭著說自己上岸以後頭一道菜要點什麼;因為這時陸地已經清楚在望了。有一條捕劍魚的格羅薩斯脫小船從旁漂過,一個人在第一斜桅上的小操縱臺中揮舞著手足,他那濕淋淋的頭髮貼在沒戴帽子的頭上。「一切順利!」他快活地唱道,仿佛他是一艘大班輪上的值班人員。「伏弗曼等著你,屈勞帕。船隊有什麼新聞嗎?」屈勞帕與他大聲喊話,不久與那條船就相距很遠了。這時夏天的雷暴在頭頂上隆隆作響,忽網的電光一時從四面八方襲來,照亮了海峽沿岸。格羅薩斯脫港周圍一圈低矮的群山,坦龐德島,一排排魚棧,櫛比鱗次的屋頂,水中的標杆與浮標,有十多次像一幅幅令人眼花燎亂的照片顯現出來,重又消失。這時「海上號」緩緩進入不高不低的潮水,呼嘯的浮標在它身後呻吟和悲歎。雷陣雨漸漸過去,一道道長長的白得發青的電光還像一把把兇惡的利劍在時時劃破天空。然後隨著一聲轟鳴,恰像舊炮炮彈炸裂一樣,空氣在星空下又被震盪得顫動幾下,大地重又歸入寂靜。

  「旗子,旗子——」屈勞帕突然指著上方說。

  「什麼事?」朗傑克說。

  「奧托!下半旗。他們這會兒在岸上能看到我們。」

  「我忘得一乾二淨。他不是格羅薩斯脫人,是不是?」

  「可今年秋天他原來打算跟一個姑娘結婚的。」

  「聖母憐憫!」朗傑克說著把那面小小的旗降到了半桅上,表示哀悼奧托,他是三個月以前在裡哈佛爾讓一陣大風刮下船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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