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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八


  「看這裡是貪婪貪心的人要下的地獄。一邊是欲望一邊是厭倦。」喇嘛講得起勁,一個外國人在迅速轉黑的天色中替喇嘛畫素描。「夠了,」那人最後粗率地說,「我聽不懂他講的,可是我要那張圖,他的藝術造詣比我高明,問他肯不肯賣。」

  「他說『不賣。』」賀瑞回答,喇嘛當然不會把他的輪回圖給一個偶然相遇的行人,這和一位大主教決不肯當掉主教座堂的聖器一個道理。西藏充斥輪回圖的低廉複製品,然而喇嘛是位藝術家,而且在他自己的老家還是個富有的住持。

  「假如我察覺這位洋大人是個求道者而且十分敏悟,我也許在三天、四天或者十天之內替他畫一幅。可是這幅是向沙彌說法用的,告訴他,醫生。」

  「他現在就要——給錢。」

  喇嘛慢慢搖頭,開始把輪回圖折起來,站在他旁邊的那個俄國人認為他不過是髒老頭子,想為那張髒髒的紙爭價錢。他掏出一把盧比,半開玩笑地去搶輪回圖,圖在喇嘛手裡扯破了,挑夫們大為驚恐,喃喃低語——他們有些是斯必提人,可以說是好的佛教徒。這種侮辱氣得喇嘛顫巍巍地站起來,手去摸那只沉重的鐵筆盒,那是僧人的武器,賀瑞急得亂蹦亂跳。

  「你們大家看清楚,你們看我何以要目擊證人,這些人真肆無忌憚。啊,先生!先生!你不能毆打聖者。」

  「徒弟!他褻瀆了聖物!」

  他呼叫得太遲了,基姆還沒來得及阻擋,那俄國人已向喇嘛面部搗了一拳,跟著基姆便掐著俄國人的脖子,兩人一起朝山下滾。俄國人的那一拳激起了孩子愛爾蘭血液裡以前所未表現出的種種憤昂怒火,那敵人突然倒下去更令他威風大發。喇嘛被那一拳打得跪下,人半昏迷;挑夫們都放下背籃跑上山去,跑得就和平地上的人在平地上跑得那樣快。他們看到了罪大莫及的褻瀆聖物行為,且宜躲開,因為山嶽的神靈魔鬼就要懲罰報復了。那法國人拔出手槍朝喇嘛跑去,想以他為人質而取得他同伴的安全。一陣利刃般的石頭向他飛來——山民都是射擊神手——把他擊退,來自歐洲的一個挑夫把喇嘛拉跑,這一切都是瞬刻之間發生的,就像山邊天色黑得那麼突然。

  「他們把行李和所有的槍都拿走了。」法國人一面大鳴一面朝暮色中亂開槍。

  「別慌,先生!別慌!別開槍,我去救。」賀瑞沖下山坡,壓在既驚且喜的基姆身上,這孩子正按住那上氣不接下氣的商人的頭朝巨礫上砸。

  「回到挑夫那邊去,」賀瑞對他耳語,「行李在他們那裡,文件在紅頂背籃裡,要仔細統統看過,把那些文件拿走,尤其是藩王的那封信,快去!另一個人來了!」

  基姆飛奔上山坡,一顆手槍子彈啪的一聲射在他旁邊岩石上,他像鷓鴣般畏縮。

  「如果你開槍,」賀瑞對那法國人遙喊道,「他們便會沖下來把我們幹掉。我已經救了這位先生,情形非常危險。」

  「我的天!」基姆用英語想,「情勢很不妙,不過我想應該有理由自衛。」他去掏懷中馬哈布的禮物,然後,心帶嘀咕地開了槍——除了在比坎尼沙漠試放過幾槍以外,他從沒用過這支小槍。

  「瞧我說得怎樣,先生!」賀瑞似乎要哭了,「快下來幫助我進行人工呼吸。我們現在真是進退兩難,我跟你說。」

  槍聲停了,踉蹌的腳步聲傳來,基姆加緊朝上爬,嘴裡像貓或鄉下人那樣惡罵。

  「他們傷了你沒有,徒弟?」喇嘛在上面遙問。

  「沒有,你呢?」他躥入一處矮冷杉叢。

  「沒有傷害,來吧,我們跟這些人到雪下山姆裡格去。」

  「可是先要執行正義,」有個人說,「洋人的槍在我這裡——四支都在,我們下去。」

  「他毆打了聖者——我們大家都見到的!我們的牛將不生犢,我們的老婆將生不出孩子!我們回家的時候雪會崩壓到我們身上……還要受別的壓迫!」

  挑夫們紛紛在小杉樹叢裡鼓噪——他們害怕得很,什麼事都做得出。那個奧中地方的人不耐煩地把子彈哢噠扳上膛,擺出要衝下去的樣子。

  「稍微等一等,聖者。他們走遠不了。等我回來再走,」他說。

  「是這個人受了委屈。」喇嘛說,他的手按在額上。

  「就是為了這個緣故。」那人回答。

  「要是這個人不加計較,那麼你的手是乾淨的。而且遵從也使你積功德。」

  「你等著,我們一起去山姆裡格。」那人堅持。

  喇嘛在子彈上膛那麼短的時間稍微猶豫。他然後站起來用一根手指捺住那人的肩膀。

  「你聽見沒有?我說不許殺人——我以前是肅仁寺的住持,難道你想來生做個老鼠或是屋沿下的一條蛇——再或是最卑鄙的畜生肚子裡的一條蟲?你可是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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