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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


  「不會——不會。」他把孩子放開,「我必須回貝納爾斯去。我現在知道了這裡書信佬的規矩,一定會時常給你寫信並且來看你。」

  「可是我的信該寄到哪兒去呢?」基姆哭泣道,手揪著喇嘛的法袍,完全忘了自己是洋人。

  「寄到貝納爾斯特丹卡廟去,這是我選定在找到那條河以外住持的地方。別哭,因為你知道一切的欲都是空幻是輪回上新的業。到你學校去吧,讓我目送你走……你愛我嗎?如果愛,那你就走,不然我的心要裂了……我一定會再來,當然會再來。」

  喇嘛眼看四輪馬車馳入校大門,然後大步走去,每邁一大步便聞一下鼻煙。

  學府之門鐺鋃關上。

  土生土長的孩子有他自己的態度和習俗,和其他任何國家孩子的不同,教師教授他的方法也是一位英國老師所不會瞭解的。因此基姆在聖查威爾讀書的經驗是不會引起讀者興趣的,他有二三百個早慧的同學,大多數從沒見過海洋。他因為城中霍亂形成時擅自進城而照例受懲罰。這是他還沒學會寫像樣的英文必須找個書信佬的關係,他當然也因為吸煙和所說的話比聖查威爾歷來所聽到的還要粗而受處分。他學會像土生者洗身像聖經裡所說的利未人那樣乾淨,土生者暗自認為英國人實在髒,學生們在熾熱夜晚講故事通宵不睡時,他也像同學那樣對在臥室裡耐心替他們拉吊扇的小工惡作劇,並且悄悄地拿自己和他那些善於自立的同學們衡量。

  同學的父親都是在鐵路、電報和運河上服務的下級官員;下級軍官,有的已經退休,有的是在一小藩王的軍隊當總司令;有印度商船隊船長;領政府養老金的;種植園主;在馬德拉斯三大管區開店鋪的以及傳教士。少數學生是在德魯姆托拉根深蒂固的歐亞混血種宗族——裴瑞拉·德蘇種和達賽爾伐家的子弟。做家長的很可以把子弟送到英國去讀書,可是他們喜歡自己年輕時所上的學校,於是一代接一代皮膚慘黃的孩子到聖查威爾去讀書。他們的家形形色色,有的是吃鐵路飯的人所住的鐵路終站;有的是像孟皆爾·瓊那座廢置的營房;在龍道上失去的茶園;在歐德和德幹,父親曾是大地主的村莊;離最近的鐵路線有一周路程的傳道站;在南邊一千里,面對著黃銅色深浪的海港;以及最南邊的金雞納樹種植園。他們來學校或從學校回去時沿途的種種驚險故事,雖然他們認為根本不是什麼驚險,會令一個西方孩子聽得寒毛凜凜。他們慣于在叢林中獨自跑千百里,恒有遇虎受阻的可喜機會;可是要叫他們八月裡在英吉利海峽,就跟要他們的西方兄弟見到一隻豹嗅聞轎子裡氣息時躺著紋絲不動一樣困難。有過十五歲孩子于河水氾濫時在河中一小島上逗留了一天半,指揮朝聖歸來,急得走投無路的香客,就像他們天生有這樣權利似的。也曾有高班學生在雨沖沒通往他們父親莊園的小徑時,偶爾遇見一位藩王的象,便以聖查威爾加以徵用,卻幾乎把象丟失在流沙中。有個獵人頭的阿卡族人仍敢大膽攻擊偏僻種植園的時候,有個孩子說他曾持槍幫助擊退阿卡人,沒有人懷疑他的話。

  每個故事都是用土生的人那種毫不激動的平靜聲音說出來,雜有古怪的變音,無意中從土著奶媽學來的,還有言語的轉變,顯示是經土語譯成英語的。基姆注意聆聽並且贊許,這不是小鼓手那種單調乏味,每次講一個字的談話,他們所講的生活是他所知道並且部分瞭解的。氣氛對他也十分適合,他長高了好幾寸。天熱他們給他一套白卡其校服,他十分喜歡新的物質舒適和運用經過磨礪而益發敏銳的腦筋做功課。他的敏銳會使一位英國教師得意。可是在聖查威爾他們知道這是太陽和環境激發出來的,到了二十三歲,腦力便開始衰退了。

  可是他記得使自己不露鋒芒,悶熱夜晚講故事的時候,基姆並不講出自己的經歷而驚震大家。因為聖查威爾輕視完全「土化」的孩子。不可忘記你自己是個洋人,將來考試及格之後,會駕馭土著,基姆牢記了這一點,因為他開始明瞭考試所引導的方向。

  八月到十月放暑假——由於天氣酷熱和大雨而不柑不頒放的漫長假期,基姆獲悉他將北上到烏姆巴拉再過去山中的一處地方,維克托神父會替他在那地方安排一切。

  「是一所軍中學校嗎?」基姆問,他已經問了許多問題而且想到的還要多。

  「我想是,」校長說,「在那裡使你不至於淘氣惹事,對你也沒有害處,你可以和德卡斯特羅同行到德裡。」

  基姆從各個角度考慮這件事。他曾聽上校的話,用功讀書。假期是他自己的——他從同學們的談論中已經明瞭這一點,在聖查威爾上學之後再進一所軍中學校那將是受罪,況且他現在可以書寫了——這是值得以任何代價取得的神奇。在三個月裡,他發現了人可以如何不經過第三者而直接談話,只要付半個安那郵費,並且有點學識就行了。喇嘛仍無音信,此外還有那條大道。基姆渴望再體驗柔泥擠在腳趾縫和那種撫摩般的快感,想到黃油甘藍燉羊肉、有豆蔻濃香的飯,有番紅花色的飯、大蒜和洋蔥以及街市上看來可怕的油膩甜食等便流涎。在軍中學校,他們會在碟上放塊生牛肉給他吃,也必得偷偷地抽煙。不過他身為洋人,並在聖查威爾讀書,還有那個豬一般的馬哈布·阿裡……不,他不要打擾馬哈布,然而……他獨自在宿舍裡想,得到的結論是他冤枉了馬哈布。

  學校裡空空的,差不多所有的教師都已經走掉。他手裡有克萊頓上校的火車通行證,基姆自慶他沒有把克萊頓上校和馬哈布給他的錢亂花掉,他仍有二盧比七安那。他那只上面有「基·歐」兩家的新牛皮箱子和鋪蓋卷都在空空的寢室裡。「洋人們身受行李束縛,」基姆對它們點頭說,「你們將留在這裡。」他走到外面熱雨裡,帶著犯罪的笑容去找某一所房子,他以前已經注意這所房子的外表……

  「啊哈!你知不知道我們住在這裡的是什麼樣的女人?哦,看不出人小鬼大!」

  「難道我是昨天剛出世的嗎?」基姆盤腿坐在樓上房間裡的一個軟墊上,「只要一點染料和三碼布以跟人開個玩笑,這不是強人所難吧?」

  「她是誰?照洋人而論,你搞這套花樣年紀還實在小。」

  「哦,她嗎?她是營房中某個團隊的教師女兒,因為我穿著身上這套衣服爬牆頭,他已經打過我兩次。現在我扮做一個花匠的兒子混進去,老頭子都是醋勁很大的。」

  「此話不假,你的臉別動,待我塗上染料。」

  「不要太黑,舞女姐姐,我不要在她面前變成了黑鬼。」

  「啊,愛情使得這些都是無所謂的,她今年多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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