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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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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我們走吧!」喇嘛喃喃說。師徒二人便隨著念珠哢答聲默然向前走,一裡複一裡,喇嘛照常是靜心默想。基姆那對機靈的眼睛則張得好大,他認為這條川流不息、充滿微笑的人生大道比拉合爾那些既窄又擠的道路好得多了,每走一大步都看到新人新景象——有些人的階級是他知道,有些是他從沒見過的。他們遇見一大隊身有臭味的長髮桑西賤民,背著一筐筐的蜥蜴和其他不衛生的食物,他們的狗在後面跟著,不斷東聞西嗅。這些人只在路的一邊走,腳步鬼祟迅速,連跑帶走,其他階級的人都躲得遠遠的,因為桑西人是莫大的污染。一個新出獄的人在他們後面走,以硬僵寬度的大腳步跨過濃薩,他對脫鐐記憶猶新,可是肚子鼓鼓的,皮膚光潤,證明政府給犯人吃的伙食比大部分奉公守法的良民吃的還要好。基姆對那種腳步很熟悉,那些人走過去的時候他曾大加嘲笑,後來又遇到一個阿卡裡人,是個目露凶光,滿頭白髮的錫克侯德,身穿錫克教徒那種藍格子布衣服,藍纏頭巾頂上鋼圈雪亮,他剛訪問一個獨立的錫克邦歸來:在那裡曾對身穿皮靴白馬褲,受過大學教育的王子歌唱卡爾薩舊日的光輝,現在大踏步地走著。基姆小心翼翼,不敢冒犯此人,因為阿卡裡人脾氣暴躁,身手很了得。 路上也不時有全村出動參加賽會的盛裝村民迎面而來或從後面趕上,村婦們身邊跟著小寶,在男人後面走,較火的孩子則在甘蔗高蹺上耍個金雞獨立,或則拖著粗制的黃銅火車頭模型,賣半便士一具?再或則用廉價玩具鏡子把陽光照耀比他們身分高的人的眼睛,你一眼就可以看出他們每個人買了些什麼。如有疑問,只消注視那些婦人伸出棕色肥臂比較新買的、從西北來的暗玻璃鐲子。這些尋歡作樂的人走得很慢,叫這喊那,又停下跟賣糖食的討價還價。經過路邊神龕時則禱告一番——有時是印度教的,有時是摩薩爾曼的,信這兩種教的低下階級都一律膜拜,不分彼此。一隊密密麻麻的藍衣人會在杭育聲中像疾行的蠕蟲那樣一弓一弓地在飛匿中齊步前進。這是一幫長格爾女人,所有鐵路堤都由她們包辦,她們個個都是扁腳大胸脯,四肢強壯,身穿藍裙的挑土工人,聽說有工作趕緊北上,在路蔔決不耽擱。在她們那個階級裡,男人沒有地位,她們走路的時候,挺胸伸臂,臀部擺動,頭昂得很高,是慣于搬運重物女人的姿態。 再過一會,大幹道上來了個迎親隊伍,帶著音樂聲和呼叫聲,金盞草和茉莉花的香味居然蓋過了塵土氣息。新娘的轎子在煙霧中成為一團紅色和金屬片,搖搖晃晃地向前移動,新郎騎的那匹馬披著花束,不時朝掠過的草秣車咬一口,基姆會夾在人群中祝賀開開粗鄙的玩笑,按照俗話祝新婚夫婦有一百個兒子沒有一個女兒。當一個耍戲法的帶著半受訓練的猴子或是一隻喘氣薄弱的狗熊走過,或是一個腳上綁著羊角的在軟索上跳舞的女人走過的時候,更有意思也更令人叫得起勁。馬會驚嘶,孩子們會驚奇地尖叫個不停。 喇嘛從不抬起眼睛,他沒注意那騎著鵝臀小馬急急去收印子錢的放債者;也沒注意那些休假的士兵。這些人走在一起仍然保持隊形,以低沉的嗓子大聲叫囂,一方面高興不必再穿馬褲紮綁腿,一方面看見女人就說髒話,對最端莊的女人說話更不堪入耳。喇嘛連賣恒河水的小販也沒看一眼,基姆滿以為他會至少買一瓶那寶貝的水呢,喇嘛兩眼盯著地上,腳步穩健地大步走,一小時又一小時,他的靈魂則在他處忙。可是基姆卻歡樂得仿佛登了天,大幹道這時候正在築護堤以防冬季山洪氾濫,因此行人是在稍微高超的地方走,仿佛是在一條俯瞰四周鄉野的壯偉走廊上走,整個印度都從左到右呈現在眼前。看見一輛輛由幾頭牛拉著的運糧車和運瀉車在鄉間土路上慢慢地走,景象真是動人:幾乎可以聽到一哩的車輪軋軋聲,跟著越來越近,等到爬上陡坡,上了硬路面的主路之後,更可以聽到起車的呼叱聲和惡罵聲,眼瞧一小族一小簇,身穿紅色、藍色、粉紅色、白色及橘黃色的人散開走回自己的村莊,剩下三三兩兩地越過平原,也同樣好看。基姆對這些景象有很深的感受,可是表達不出,只好買削了皮的甘蔗吃,一路吐得到處都是渣子。喇嘛不時聞一下鼻煙,最後基姆忍不住了,開口打破沉默。 「南方真是好地方!」他說,「空氣好,水也好,是不是?」 「可是他們都被困在輪回上,」喇嘛說,「從一生轉到另一生。沒有一個得聞真道。」他抖擻一下,回到現實世界。 「我們現在已經走累了,」基姆說,「不久當然會應該有個歇腳地方。我們要不要歇下?你瞧,太陽在下山了。」 「今天晚上誰將接待我們?」 「誰都行,這地方有的是好人,此外,」他把聲音放得比耳語還低,「我們有錢。」 他們走近歇腳處時,人多起來,到了那裡就是一天行程終止。一排鋪子賣簡單食物和煙草,一堆柴薪,一個警察派出所,一口井,一個馬槽,幾棵樹,樹下有一片經人踐踏的地方,牛糞篝火遺下的黑灰,這些都是大道上一個歇腳處的特色,當然除了饑餓的乞丐和烏鴉以外。 這時候,太陽一道道的金光射過芒果樹的低枝;長尾小鸚鵡和鴿子成百地回巢;灰背七姐妹鳥,三三兩兩地,幾乎在行客的腳跟前走來走去,吱吱喳喳地交淡一天的經過。枝葉間的擾動表示蝙蝠準備開始它們的夜間放哨行動。殘暉迅速聚在一起,在人臉上、車輪上和牛角上照了一刹那,其紅如血。接著夜幕低垂,連空氣拂人的感覺也變了,它吸引了一陣低垂的暮靄,像極細的藍紗籠罩著鄉野,使炊煙、牛只氣味和灰上烘的麥餅香特別分明。晚間的巡邏隊快步跑出派出所,帶著重要的咳嗽和反復重回的命令;路旁一個趕車的在抽水煙,煙袋裡燒透的灰球冒著紅光,基姆的眼睛則機械地看著太陽殘暉在銅鑷上閃爍。 歇腳處的生活和喀什米爾招待所的極相似,只不過具體而微罷了。基姆投身于亞洲人樂陶陶的混亂中,只要耐心等待,就可以得到一個簡樸的人所需要的一切。 基姆所要的東西不多,因為喇嘛沒有階級忌諱,只要從最近的小吃攤子買點就行了;可是為了奢侈一下,基姆買了一把牛糞塊點個篝火。人們在一堆一堆的小火苗之間走來走去,買油、穀子、糧食或煙草,在井口等待打水時你推我擠;在男人的聲音之下,你可以聽到靜止密閉的火車上傳來女人的長聲尖叫和咯咯笑聲,她們的臉是不能讓外人看見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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