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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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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他們殺戮婦孺?那是惡行,不免要受罰。」 「許多人想這麼做,可是得不償失。我當時是在一個騎兵團裡,打垮了六百八十個健兒英勇作戰——你想,剩了幾個?三個。我是其中之一。」 「那你功德更大。」 「功勞!我們在那時候並不認為是功勞。我的同胞,我的朋友,我的兄弟都離開了我,他們說『已經替英國人完成了任務。大家各自為自己掙點家當吧。』可是我曾經跟蘇勃朗人、齊林瓦拉人、木德基人和費羅塞夏人談過,我說『稍微忍耐一些時候,風會變的。幹這種事,人沒有好報。』那些日子我曾經騎馬七十裡把一個英國女人和她的寶寶送往安全地方,她們就坐在我的鞍前穹上。(喔!那匹馬才是適合男子漢大丈夫騎的!)然後我回到我長官那裡,我們的五個長官裡只有他沒死。『給我事做,』我說,『因為我已經是被自己親人放逐的人,我堂親的血在我的馬刀上還是濕的。』『知足吧,』他說,『有公事在進行中,這陣瘋狂過去之後,會有補償。』」 「啊,瘋狂過去之後,確有補償嗎?」喇嘛一半是喃喃自語。 「那時候湊巧聽見槍炮聲的,他們可不頒給勳章,決不!我身經十九次激戰,四十六次馬上交鋒。至於小規模行動更數不清了。我身上九處掛彩,得到一枚獎章和四枚別針還有一座勳章,因為我的上司們,現在都是將官了,在印度女皇(按即維多利亞女王)統治五十周年,舉世歡騰的時候,還記得我,他們說『給他英屬印度勳章吧。』我現在把它掛在脖子上。我也從官府得到產業,是送給我的,屬我的。那些老回族,現在都是專員了,騎馬穿過莊稼來看我,他們在馬上坐得高高的,好讓全村都看到,我們談沙場舊事,從一個死者講到另一個。」 「後來呢?」喇嘛問。 「哦,後來他們走了,不過是在全村都看到後才走的。」 「到了最後你做什麼?」 「最後我會嗚呼哀哉。」 「後來呢?」 「讓神處置。我從來沒祈禱、麻煩它們過。它們會麻煩我。你知道,我在我這漫長的一生注意到,那些總是向神告狀投訴,又吼又哭的人,很快就受到傳召,就像我的上校傳召那些善於饒舌,不懂規矩的南方人一樣,我從沒有煩過神,他們會記得這一點,給我一個安靜地方讓我練習長矛並且等待迎接我的兒子。我有三個兒子,都在騎兵團裡當上尉。」 「而他們也受輪回束縛,從一生到另一生,從絕望到另一絕望,」喇嘛低聲說,「既然又不安,總是在強索攫取。」 「啊,」老軍人噗哧笑,「三個上尉在三個團裡,都賭一點錢,可是我也是如此,他們必須有駿馬:人對馬不能像以前對女人那樣隨便,還好,還好,我的家財付得起這一切。你覺得我怎樣?那是水源充足的地帶,可是我的部下騙我。我除了以矛尖相抵以外,不知道怎樣發問。哼!我生起氣來,痛駡他們,他們假裝悔過,可是我知道他們在我背後稱我是沒牙老人猿。」 「你從不要任何其他的東西?」 「想——想過——有一千次之多!腰杆能挺直,而膝能併攏;腕子快,眼睛尖;精髓飽滿重振雄風。啊,以前那些日子,我力大如牛的那些好日子!」 「那種力氣其實是弱點。」 「它是變弱了,但是五十年前我可以證明並非如此。」老軍人反駁,一面用鐙邊刺小馬的瘦肋,「不過我知道有一條治療力量是很大的河。」 「我曾經飽飲恒河水,脹得昏昏欲睡,結果徒然瀉肚子。」 「不是恒河,我所知道的那條河能洗滌人的罪孽心,如果能登上彼岸,就保證能得到自由身。我不知道你一生怎樣,可是你有張誠實莊敬的臉。你曾經恪守你的本分,在那黑暗之年難以自持的時候,表現出忠貞。關於那一年我現在想起了其他的事,你現在不能進入中道,那恢復自由之道,聽聽無上妙法,不要追隨幻夢了。」 「那麼老頭子,你講吧。」老軍人含笑半敬禮,「到了你我這把年紀,我們都喜歡饒舌。」 喇嘛跌坐在芒果林陰裡,影子在他臉上變幻不定;老軍人直僵僵地坐在馬上;基姆弄清楚確實沒有蛇之後,躺在虯結樹根的交叉處。 陽光和煦,小蟲子發出令人昏昏欲睡的嗡嗡聲,鴿子咕咕叫,田野間傳來井轆轆那種催眠的咿啞聲。喇嘛開始慢慢地、莊嚴地講。十分鐘後,老軍人為求聽得真切溜下馬來,坐在地上,韁繩圍在腰際。喇嘛的聲音顫抖,每句話停頓得越來越長,基姆忙著注視一隻灰松鼠,那只毛茸茸怒糾糾的小東西緊貼著樹枝,後來隱去。說話的和聽者都呼呼入睡,老軍人那輪廓極分明的頭枕在臂上,喇嘛的頭倚著樹幹時,看來像黃象牙。一個光身子的小孩蹣跚地走過來瞪望,一時虔誠心起,在喇嘛面前恭恭敬敬地鞠躬為禮,不過那孩子非常矮,身子向前撲栽倒在地上,基姆看到那對伸在地上的小肥腿不禁哈哈笑,那孩子又怕又氣,大叫起來。 「嘿!嘿!」老軍人一躍而起,「什麼事?什麼命令?……原來是個……小孩!我在夢中以為是緊急集合呢。小乖乖——小乖乖——別哭,我是睡著了嗎?那真是失禮!」 「我怕!我害怕!」孩子號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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