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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它比它看到的歲月還要古老,比它呼吸的空氣還要原始。它連接起了過去與現在,它體內搏動著強有力的節奏——過去的永恆,它也隨著這個節奏擺動,就像潮汐和四季一樣循回往復。蹲在約翰·桑頓的火堆邊時,它胸脯寬闊,滿嘴白牙,體覆長毛,是一條出色的狗;它身後卻襯著各種顏色的狗、半狼半狗和野狼的影子,催促著它、激勵著它,品嘗著它吃進去的肉的滋味、渴飲著它喝下去的水,和它一道嗅風、一道聆聽,給它講解森林中野獸發出的聲音,支配著它的情緒、指導著它的行動,和它一道臥下入睡、一道做夢,而且很灑脫,成為它夢到的內容。

  它不能抗拒這些影子的呼喚,它身上在一點點地喪失人類和人類要素的體現。森林深處回蕩著一聲呼喚,一聽到這聲呼喚,這聲具有神奇的感染力和誘惑力的呼喚,它一直忍不住把身轉過來,離開火堆周圍被踏過的土地,躍入森林,不斷地向前奔跑,它不知道要到哪裡去,為什麼要去,它也不打算知道,只知道自己無法抗拒那聲呼喚,那聲在森林深處回蕩的呼喚。然而,每當它來到這柔軟的、未被踐踏的土地上和綠色的陰影下,對約翰·桑頓的愛就會把它重新拉回到火堆旁。

  桑頓是唯一讓它牽掛的人。此外,對整個人類就不那麼尊重。對於偶爾經過這裡的人對它的愛撫或者誇獎,它都反映冷淡,要是有人過分殷勤,它就會一走了事。當桑頓的夥伴漢斯和皮特乘著他們等待了很久的木排到來的時候,巴克不理睬他們,直到它搞清楚,原來他們和桑頓關係密切。此後,它便以消極的態度對他們加以容忍,接受他們的寵愛似乎是給他們一點面子。他倆是和桑頓一樣的人,特別爽快,有著敏銳的目光,樸實的思想和腳踏實地的作風。在木排還沒有撐到道森鋸木廠旁邊的大河灣裡時,他們就瞭解了巴克和它的脾氣,並不向巴克強求他們從塞基特和尼格那裡得到的那股親熱勁。

  然而,它對桑頓的愛卻與日俱增。夏季旅行中,只有他一個人可以把背包放在巴克背上。只要桑頓一發命令,什麼事巴克都可以去做。有一天(他們以木排的收益為抵押貸到一筆款子,從道森出發到塔拿拿河的上游去),人和狗都坐在一個峭壁的頂上,直直往下便是河床上裸露的石頭,有三百英呎深。約翰·桑頓坐在離峭壁邊緣不遠的地方,旁邊是巴克。桑頓一時衝動,打算做一個實驗,他招呼漢斯和皮特來看。「跳,巴克!」他一邊下令,一邊向深谷揮手指出。說時遲那時快,桑頓一把拉住巴克,一起滾到了峭壁邊上,漢斯和皮特連忙把他倆拉回安全地帶。

  事情過去,待他們回過神來,皮特說:「太懸了。」

  桑頓搖搖頭說:「不,這太棒了,而且令人心驚膽顫。你們不會明白,我擔心的也正是這一點。」

  「它在旁邊的時候,我對你可連碰一下都不敢想呀。」皮特一邊斷言,一邊朝巴克點點頭。「沒錯兒,」漢斯加了一句,「我也不想那麼幹。」

  桑頓的擔心在年終的環城被實現了。當時,桑頓在酒吧間出面好言相勸「黑」伯頓,——一個脾氣暴躁、心狠手辣的傢伙,——不要老是欺負一個新來的人。巴克呢,還是老習慣,臥在一個角落裡,頭伏在爪子上,對主人的一舉一動都留心觀察。但是,伯頓冷不防就是一黑拳,打得桑頓直打轉,一把抓住櫃檯邊的欄杆才沒有跌倒。

  旁觀的人聽到一個聲音,既不是狂吠也不是尖叫,恰當地說,是一聲怒吼。接著,巴克的身體被人們清清楚楚地瞧見從地上一躍而起,朝伯頓的咽喉徑直撲去。那傢伙本能地伸出胳膊擋了一下,他的性命才保住,但還是被撲了個仰面朝天,身上騎著巴克。巴克鬆開咬著胳膊的牙齒,又朝他的咽喉咬去。這一次,巴克把那傢伙的喉嚨撕開了一道口子。接著,周圍的人群蜂擁而上,把巴克趕走了,可是當醫生來止血時,巴克仍舊打著轉,發出憤怒的咆哮聲,還企圖撲上來,看到一排充滿敵意的棍子後才不得不退了下去。當場就召開了一次「礦工會議」,會議判定,巴克咬人是迫不得已的,免於治罪。從那天起,巴克開始揚名於阿拉斯加的每一個營地。

  後來,在那一年的秋天,巴克又以完全不同的方式救了約翰·桑頓的命。在四十哩河一處水流湍急的險要地段,三個搭檔正在順水放一條又長又窄的撐篙船,漢斯和皮特在岸上用一條細棕繩一棵樹、一棵樹地挽著扯住船,桑頓則留在船上一邊撐篙,一邊向岸上大聲發出指令。巴克憂心忡忡,心急如焚地在岸上跟著,和船同速前進,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它的主人。有一處特別險,一排岩石半隱半現從岸邊凸進河中。漢斯放出繩子,當桑頓把船撐向河心的時候,他便抓著繩子跑下河岸,讓船繞過那排岩石。船繞過去了,而且順流而下,但被漢斯用繩子猛的一剎,給弄翻了,底朝天地沖到岸邊。桑頓掉在水裡,激流把他卷到了最危險的地方,漩渦連連,進去就性命全無。

  巴克當即向水中躍進去,遊了三百碼之後,在一個湍急的漩渦中追上了桑頓。當它感覺到桑頓抓住自己尾巴的時候,便使出渾身的力氣朝岸邊遊去。然而,水流衝擊得他們只能緩慢地前進,而且在快速地順流而下。下游傳來奪命的咆哮聲,那裡有更加湍急的水流,岩石像一把巨大無比的梳子伸進河裡,把激流劈成一股股水花四濺的飛沫。桑頓感到河流在最後一道陡坡發出一股可怕的引力,意識到他不可能再上岸了。他從第一塊岩石的上面一擦而過,沖過第二塊岩石時受了點傷,接著又重重地撞在第三塊岩石上。他用雙手攀住岩石滑溜溜的頂部,放開巴克,在一片驚濤駭浪中高喊:「快走,巴克!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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