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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六 回報一個人的愛】

  前一年十二月,約翰·桑頓的腳凍傷以後,他的夥伴們就把他安頓好,留下來養傷,他們自己則逆流而上,去把木排放到道森。巴克被救下來的時候,他的腳還有點跛,不過天氣的暖和,使他的腳完全好了。在這裡,在長長的春日裡,巴克在河岸旁臥著,注視著流水,懶洋洋地聽著鳥兒的歌唱和大自然的和聲,漸漸地恢復了體力。

  巴克在跋涉了三千英哩之後,這時才得到充分的休息,它的傷口癒合了,肌肉豐滿起來了,骨頭上重新裹上了一層新肉。但同時,它也懶惰了。說到懶,大家——約翰·桑頓,還有塞基特和尼格——都在消磨時光,等著木排下來,把他們帶到道森去。塞基特是一條小個子愛爾蘭獵犬,她早早就和巴克交上了朋友,奄奄一息的巴克對她的主動接近,連討厭都做不到。塞基特是那種具有醫生天分的狗,她像母貓舔小貓那樣為巴克擦洗、清潔傷口。每天早晨,巴克吃完早飯之後,她便照例來完成這件自派的任務,結果巴克就像等著桑頓的照顧一樣,盼著她的護理。儘管不怎麼外露出來,尼格也同樣友好。它身高體壯,毛色發黑,血統一半是警犬,一半是獵犬,有著一雙會笑的眼睛和一種好得不能再好的好脾氣。

  巴克很驚訝的是,這兩條狗一點也沒有表現出嫉妒它的樣子,它倆似乎分享了約翰·桑頓的仁慈和博大。巴克的身體一天天強壯起來後,它倆就引誘它玩各種各樣的滑稽可笑的遊戲,桑頓都忍不住插足其中。就這樣,巴克很輕易地康復了,獲得了第二次生命。平生第一次它有了愛,真正充滿激情的愛,這是它在陽光明媚的聖克拉拉山谷的米勒法官家從來沒有感受過的。和法官的兒子們打獵或閒逛,那是工作上的夥伴關係;和法官的孫子們之間,那是一種堂堂的監護關係;和法官本人之間,那友誼是崇高而尊貴的。然而,約翰·桑頓激起了它狂熱、傾倒和癡迷的愛。

  這個人救過它的命,這很重要;然而,他還是一位理想的主人。其他人是出於責任感和為了工作才關心狗的利益;而他卻情不自禁地關心著他的狗,猶如它們是他的親生子女一般。不僅僅是這樣,他從不忘記親切地打個招呼或是說些鼓舞人心的話;他還坐下來和它們長談(他把這說成是「侃」),大夥兒對此很樂意做。巴克把桑頓粗魯地抱著自己的頭、猛烈地搖動的動作和罵著那些難聽的話,視之為愛。巴克從未體驗過比這粗魯的擁抱和低聲的咒駡更快樂的事了。每次前後推搡時,它的心彷佛要跳出來一樣,這讓它感覺很快樂。當放開它時,它就一躍而起,嘴笑眯眯地,眼神意味深長,喉嚨發出無聲的震顫,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這時,約翰·桑頓便發自內心地驚呼:「上帝啊!除了不會說話,你懂得這麼多啊!」

  巴克表達愛的方式就像要傷人似的。桑頓的手經常被它銜在嘴裡,用牙齒狠狠地咬,結果好長一段時間過去了,它的牙印還留在桑頓的手上。正像巴克明白那些咒駡是愛的表示一樣,桑頓也明白這假裝咬人就是一種愛撫。

  不過,在很多情況下,巴克的愛是以崇敬來表達的。雖然桑頓碰一碰它或對它說話都會使它欣喜若狂,但它並不刻意去尋求這些東西。而塞基特卻喜歡把鼻子鑽到桑頓的手掌裡拱,直拱得桑頓拍了拍她,她才作罷;尼格則喜歡悄悄走上去把自己的大腦袋枕在桑頓的膝蓋上。巴克不會這麼做,它滿足於遠在一旁表達它的崇敬。它會長時間臥在桑頓腳邊,熱切而機警地望著桑頓的臉,在那張臉上看了一會兒,端詳著,以極大的興趣追蹤著每一個轉瞬即逝的表情,面部每一個動作或變化。有時候,它會碰巧臥得遠一些,臥在一旁或身後,這時它便注視著桑頓的輪廓和偶然的身體動作。心領神會,約翰·桑頓常常轉過身來回應巴克的凝視,也會一言不發地凝視著巴克,就像巴克用眼睛閃爍出心靈之光一樣,也用閃閃的目光表達著自己的心。

  在巴克獲救後的一段時間裡,它不願意讓桑頓走出自己的視野,從他走出帳篷時起,巴克在他身後跟著,直到他再走進帳篷。它來到北國後,一直在更換主人,不由得它不擔心,恐懼於得不到一個長久的主人。它害怕桑頓會像佩羅、弗朗索瓦和那個蘇格蘭混血兒一樣,從它的生活中消失。這種恐懼,不管在夜裡,還是在睡夢中,它都無法揮去。每逢這種時候,它就驅除睡意,冒著風寒躡手躡腳地來到帳篷的門簾前,站在那裡聆聽著主人的呼吸聲。

  巴克對約翰·桑頓的深切的愛,是文明潛移默化作用的深刻體現,然而這並不表明,它身上被北國喚醒的原始本性不復存在,相反,它還是很活躍。它擁有忠誠和獻身的精神,這些是文明生活的產物;然而,它身上還保留著野性和狡黠。它屬￿荒野,從荒野走來,坐在約翰·桑頓的火邊,而不是帶著許多代文明標記的南國狗。它不偷這個人的東西,是因為深切地愛他,然而偷別人的,別的營地的東西,它會毫不猶豫地去做,而且偷得十分老練,讓人覺察不到。

  許多狗在它的臉上、身上留下了牙咬的痕跡,但它的勇猛依然如故,並且愈加精明。塞基特和尼格脾氣好得連架都吵不起來,再說,它們屬￿約翰·桑頓;凡是陌生的狗,不管是什麼種,也不管是否勇猛,很快就認可了巴克的至尊地位,否則就得和一個可怕的對手進行殊死搏鬥。巴克是無情的,它太瞭解棍棒和牙齒的法則了,絕不會放棄有利時機,對敵人展開一場生死的決戰,也絕不會半路收兵。它從斯匹次身上得到過教訓,從西北警署及郵班的幾條善戰的狗身上得到過教訓,從而懂得了沒有中庸之道這個道理。它要麼是領導者,要麼是服從者,沒有中間路可走;不應該心慈手軟。在原始的生活裡,憐憫是不存在的,會被誤解為膽怯,而這樣的誤解會導致死亡。殺或被殺,吃或被吃,這是法則,是從遠古時代傳下來的指令,它服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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