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性的呼喚(12)_傑克·倫敦

一二

　　和來時不同，三十哩河終於封冰了，它們一天就跑完了來時十天所跑的路。它們一口氣跑了六十英哩，從勒．貝日湖畔一直跑到白馬灘，風馳電掣般經過了馬什、塔基什和本尼特（綿延七十英哩的湖區）結果跑路的那個人，總是落在雪橇的後面，被繩子拉著向前跑。第二個星期的最後一天晚上，它們便出了白山口，一路下坡來到海邊，腳下一片斯卡格威的燈光，還有泊在那裡的船舶發出的燈光。

　　這是一次破記錄的奔馳。跑了十四天，平均每天四十英哩。

　　接連三天，佩羅和弗朗索瓦都昂首挺胸地在斯卡格威的大街上行走，並不時地接受別人請喝的酒，一群群心懷敬意的馴狗人和趕橇人則不時地圍觀它們的狗。後來有三、四個西部惡棍要想洗劫鎮子，結果被打得渾身窟窿像篩子一般，大夥兒的興趣這才轉到了別的偶像身上。之後有命令從上邊傳來。弗朗索瓦哭著告別巴克。這是巴克最後一次見到弗朗索瓦和佩羅。巴克的生命中不再有他倆出現，就像其他人不再出現一樣。

　　一個蘇格蘭混血兒接管了巴克和它的隊友，它們和十幾支狗隊結伴同行，重新踏上了前往道森的乏味旅途。這一次路上載重很多，也創不了記錄了，後面拖著沉重的雪橇，天天都在辛苦地跋涉，因為這次拉的是郵件，北極陰影下搜尋金子的那些人正盼望著這些來自世界各地的信件的到來。

　　對這個工作巴克並不喜歡，但它強打起精神幹了起來，學著戴夫和索爾雷克斯的樣子，為勞作而驕傲，而且還督促它的隊友們各盡所能，不管它們是否也感到驕傲。生活單調得令人乏味，一天天周而復始，一個樣子。每天早晨的某個時間，伙夫出來生火做飯，接著便是吃早飯。之後營帳被一些人收拾掉，其他人便把狗套上雪橇。總在它們上路一個小時左右的時間裡，黑暗的天空才出現晨曦的影子。入夜則安營紮寨，有的人搭帳篷，有的人砍柴火和搭鋪用的松枝，還有的人幫伙夫打水或取冰。狗也要喂。它們對於吃東西，只是一天中的一個小節。除了巴克的狗隊之外，還有一百多條狗，其中不乏驍勇善戰之輩，但即使最凶的狗和巴克打上一架，也變得服貼了，巴克只三次便成為它們的老大，結果只要它鬃毛一豎、牙齒一齜，它們便退避三舍了。

　　它喜歡的，或許就是臥在火堆附近，後腿縮在身子下面，前腿伸出去，抬著頭，對著火苗睡眼朦朧地眨著眼睛。有時候，它想起陽光明媚的聖克拉拉山谷裡米勒法官的大宅子，想起那個水泥游泳池，想起墨西哥無毛狗伊莎貝爾和日本哈巴狗圖茲；不過，那個穿紅毛衣的人、卷毛的死、和斯匹次的那場惡戰，或者那些好吃的東西，是它想得最多的。家沒有什麼可留戀的。陽光之州既模糊又遙遠，而且這些記憶對它起不了什麼作用。更有用處的是那些遺傳下來的記憶，這些記憶使那些它從未見過的事物顯得似曾相識。那些在後來的年代裡逝去的、以後又從它身上逝去的本能（這些本能不過是那些成為習性的對祖先的回憶），復活了、再生了。

　　有時，當它臥在那兒，眼睛睡意朦朧地朝著火苗眨巴的時候，那些火苗好像來自另外一堆火，而且當它在另外一個火堆旁臥著時，它眼前看到的那個混血兒伙夫成了另外一個不同的人。這個另外的人腿要短一些、胳膊長一些，肌肉並非豐滿圓潤，而是青筋突起、疙裡疙瘩的。這個另外的人頭髮又長又亂，有很低的髮際，額頭自眼眉起便向後傾斜。他的聲音非常奇怪，好像特別害怕黑暗，不斷地向黑暗中窺視。他的手垂到了膝蓋以下，一條棍子緊緊地握著，棍子一頭固定著一塊沉甸甸的石頭。他沒穿什麼衣服，只在腰間圍著一塊被火燒焦的破獸皮。他全身長滿了毛，尤其是胸部、肩部、胳膊和大腿的外側幾乎看不見肌膚，與一塊獸皮類似。他站得並不很直，胯部以上的軀幹向前傾斜，腿則在膝蓋處打著彎。他周身充滿一種奇特的彈性，和貓差不多，而且特別機警，那是生活在看得見或看不見的永恆危險中的人才有的機警。

　　還有些時候，這個渾身是毛的人蹲坐在火堆旁，把頭埋在兩腿之間睡覺。姿勢總是在膝蓋上支著胳膊時，兩手護著頭，彷佛如此便能用長滿毛的臂膀遮風擋雨似的。在他背後，在火堆四周的黑暗中，巴克能看到許多閃爍的炭火，總是那樣一對對。它知道那是大型猛獸的眼睛。它還能聽到它們的身體穿過樹叢時發出的嚓嚓聲，以及它們在黑暗中發出的嘈雜聲。當它在育空河畔陷入沉思，眨巴著木木呆呆的眼睛時，這些來自另一個世界的聲音和景象就會使它從背部到兩肩的鬃毛全部聳立起來，導致它壓低嗓門的嗚咽或是輕聲的低吠。那個混血伙夫會喊它：「喂，巴克！你醒醒！」這樣一來，另一個世界就會消失，而真實世界就會進入它的眼簾。於是它站起來，打個哈欠，伸伸懶腰，好像剛睡過一覺似的。

　　這是一趟艱苦的旅行。它們的許多力氣耗費在拖郵件這種繁重的工作上。到達道森時，它們減輕了體重，身體狀況很糟，得休息十天，要麼至少一個星期。然而，兩天以後它們便離開巴勒克斯，沿著育空河出發了，有要寄出的信件在雪橇上。人困狗乏。更糟糕的是，天天都在下雪。這就意味著雪道鬆軟、滑板阻力增大、狗得費更大的力氣拉橇。儘管這樣，駕橇人總算還不錯，為那群狗做了力所能及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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