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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標誌著生命頂峰的是一種顛狂,不可能超越生命生存的兩重性就是如此:一個人最亢奮的時候表現出來的這一種顛狂,卻使他自己完全忘記了自己還活著,還有生命存在。這種顛狂,這種對生存的忘卻,常在藝術家身上出現,他沉浸在烈火般的激情中,忘卻了自己;士兵身上也常常出現這種顛狂,他在敗陣中成了戰爭狂,絕不會接受敵人的寬恕。巴克身上出現了這種癲狂,它率領狗群,發出遠古時代的狼嚎,奮力追趕著那活蹦亂跳、在月光下急速奔逃的食物。它發出的聲音來自它本性的深處,來自它本性中比它自身還要深的那些地方,它正在返回孕育過生命的時代。湧動的生命,存在的狂瀾,每一塊肌肉、每一處關節和筋腱都讓它驚喜萬分。所有這一切,除了死亡外,這用運動來體現自己、閃爍著光芒、奔騰不息的一切,全然左右了巴克,靜止的,沒有生命力的雪地被它飛身躍過,飛奔在星光下如癡如醉。

  然而,即使在情緒激動至極的時刻,斯匹次仍然冷靜而工於心計。它離開狗群,在一處小溪轉彎的地方向前直插過去。這一招巴克不懂,當它沿著小溪轉過彎時,它仍然沒有追趕上那只幽靈般的雪兔。這時它看到另外一個個頭更大的幽靈從高聳的岸上飛身躍下,擋住了兔子的去路。那是斯匹次。兔子調頭已經來不及了,雪白的牙齒在空中咬碎了它的脊樑骨,它發出一聲在人遭到襲擊時發出的同樣尖利的叫聲。這是生命從生的頂峰墜入死的深淵時發出的叫聲。聽到這個聲音,巴克身後的狗群不約而同地發出一陣歡樂的地獄和聲。

  巴克沒有出聲,也沒有停留,反而加快速度朝斯匹次沖去。它沖得太猛了,和斯匹次擦肩而過,卻沒能咬住對手的喉嚨。它倆在粉末狀的雪裡一連打了好幾個滾。斯匹次彷佛沒有被撞倒過似地站了起來,咬了一口巴克的肩膀,就遠遠躲到一邊。當它向後撤步,把腳跟站得再穩一點時,兩次狠狠地咬緊牙關,就像陷阱裡的鋼夾子一般,薄薄的嘴唇向上咧著、翻動著,發出咆哮聲。

  巴克突然明白了。是時候了,它們就要有了勝負。當它倆兜著圈子,咆哮著,耳朵倒貼著頭皮,機警地尋找著戰機時,巴克感到非常熟悉這個場面。它似乎全都記起來了——那白色的樹木、大地、月光,還有那戰鬥的激情。潔白寂靜的世界籠罩在一片幽靈般可怕的寧靜之中。沒有一絲風聲——一切都寧靜,沒有一片葉子在顫動,只看到群狗呼出來的氣息慢慢升起,在寒冷的空氣中飄蕩。它們三口兩口就把雪兔吃掉了。這群狗都是些尚未很好馴化的狼,這會兒它們圍成一個圓圈,期待著什麼。它們也一聲不吭,只看見它們閃閃發光的眼睛和冉冉上升的氣息。對於巴克,這舊時代的一幕既不新鮮,也不陌生,似乎事情向來就是這個樣子,這是本來應有的樣子。

  斯匹次是個老練的鬥士。從斯匹次卑爾根群島出發,跨過北冰洋,橫穿加拿大和北方荒原,它身經百戰,把形形色色的狗全都整得服服貼貼。它怒火中燒,但一定不蠻幹。它時刻都會記得,在它處於撕咬和毀滅激情的同時,它的對手也同樣處於這種狀態之中。在防守住敵人的進攻之前,它絕不首先去進攻。

  巴克拼命去咬那條大白狗的脖子,但白費力氣。巴克準備開咬的部位,全都在它的犬牙碰上的一剎那,給斯匹次給擋了回來。犬牙撞擊著犬牙,嘴唇破了,流出鮮血,但是對敵人的防守巴克無計可施。於是它大動肝火,旋風一般圍著斯匹次發動了一連串猛撲。那雪白的喉嚨,那個生命最接近體表的部位,它一次又一次地下口,然而斯匹次每一次都逃脫了,反咬了它一口。接著,巴克便擺出一副撲向喉嚨的假像,卻突然縮回腦袋,繞到對方一側,用自己的肩膀去撞斯匹次的肩膀,想把對方撞翻。結果卻適得其反,每一次斯匹次都輕鬆地跳到一邊,而巴克的肩膀反而被咬破了。

  巴克已渾身鮮血,累得直喘粗氣,斯匹次卻安然無恙。戰鬥漸漸達到了白熱化的程度。整個這段時間裡,那圈野狼一般的狗一直在靜靜地等待,無論它們兩個誰倒下去,都會被它們消滅掉。斯匹次開始在巴克力氣衰竭時還擊了,撲得巴克左右搖晃,腳跟不穩。有一次,巴克被撞翻了,圍成一圈的六十條狗一齊支起了身子,不過巴克幾乎沒等落地就站了起來,於是那群狗臥下等候。

  然而想像力,這一能造就出偉大質量的東西,生在了巴克身上。它憑本能作戰,但它也能用頭腦作戰。它撲上去了,好像在耍它的老花招,繼續撞對方的肩膀,但是最終,它竟把頭一低,插進雪裡。斯匹次的左前腿給它咬住了,立時腿骨破碎,不得不用三隻腳和巴克對陣。巴克三次試圖將對方撞倒,接著又故技重演,斯匹次的右腿也給咬斷了。儘管疼痛難忍,身臨絕境,但斯匹次還是拼命地掙扎,想站起來。它看到那群無聲無息的,舌頭耷拉著,眼睛發光的,銀白色氣息嫋嫋上升的狗兒們把它圍了起來。這和它以前多次看到過的、圍向它的手下敗將的那些圈子很相像,但是這一次是它自己敗下陣來。

  它生還無望了。巴克卻不為所動,憐憫這種玩意兒只有在氣候溫和的地帶才用得著。它擺好姿勢準備作最後一撲。它感到身體兩側那些愛斯基摩狗的呼喚,圈子越發收緊了。它看得出,它們圍在斯匹次身後和兩側,半蹲著身子準備跳上來,眼睛牢牢地盯著它。時間似乎凝固了,所有的狗都好像變成了石頭,一動不動。只有斯匹次瘸瘸拐拐地渾身發著抖,聳著鬃毛,發出的嘶吼令人心碎,彷佛這樣可以嚇跑即將來臨的死神似的。接著,巴克撲了上去,然後又跳開了。在它撲上去的時候,肩膀和肩膀終於正面相撞了。在灑滿月光的雪地上,那個黑色的圈子聚成了一團,與此同時,斯匹次消滅在世上。巴克站在一邊,冷眼旁觀,這位得勝的勇士,這個爭得了霸權的原始野獸,完成了它的殺戮,而且感覺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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