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傑克·倫敦 > 熱愛生命 | 上頁 下頁 |
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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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夜,他總是聽到那只病狼咳嗽的聲音,有時候,他又聽到了一群小馴鹿的叫聲。他周圍全是生命,不過那是強壯的生命,非常活躍而健康的生命,同時他也知道,那只病狼所以要緊跟著他這個病人,是希望他先死。早晨,他一睜開眼睛就看到這個畜生正用一種如饑似渴的眼光瞪著他。它夾著尾巴蹲在那兒,好像一條可憐的倒黴的狗。早晨的寒風吹得它直哆嗦,每逢這個人對它勉強發出一種低聲咕嚕似的吆喝,它就無精打采地齜著牙。 太陽亮堂堂地升了起來,這一早晨,他一直在絆絆跌跌地,朝著光輝的海洋上的那條船走。天氣好極了。這是高緯度地方的那種短暫的晚秋。它可能連續一個星期。也許明後天就會結束。 下午,這個人發現了一些痕跡,那是另外一個人留下的——不是用走的,而是用爬的。他認為可能是比爾,不過他只是漠不關心地想想罷了。他並沒有什麼好奇心。事實上,他早已失去了興致和熱情。他已經不再感到痛苦了。他的胃和神經都睡著了。但是內在的生命卻逼著他前進。他非常疲倦,然而他的生命卻不願死去。正因為生命不願死,他才仍然要吃沼地上的漿果和鰷魚,喝熱水,一直提防著那只病狼。 他跟著那個掙扎前進的人的痕跡向前走去,不久就走到了盡頭——潮濕的苔蘚上攤著幾根才啃光的骨頭,附近還有許多狼的腳印,他發現了一個跟他自己的那個一模一樣的厚實的鹿皮口袋,但已經給尖利的牙齒咬破了。他那無力的手幾乎拿不動這樣沉重的袋子了,可是他到底把它提起來了。比爾至死都帶著它。哈哈!他可以嘲笑比爾了。他可以活下去,把它帶到光輝的海洋裡那條船上。他的笑聲粗厲可怕,跟烏鴉的怪叫一樣,而那條病狼也隨著他,一陣陣地慘嗥。突然間,他不笑了。如果這真是比爾的骸骨,他怎麼能嘲笑比爾呢;如果這些有紅有白,被啃得精光的骨頭,真是比爾的話?他轉身走開了。不錯,比爾拋棄了他;但是他不願意拿走那袋金子,也不願意吸吮比爾的骨頭。不過,如果事情反過來的話,比爾也許會做得出來的,他一面搖搖晃晃地前進,一面暗暗想著這些情形。 他走到了一個水坑旁邊。就在他彎下腰找鰷魚的時候,他猛然仰起頭,好像給戳了一下。他瞧見了自己反映在水裡的險。臉色之可怕,竟然使他一時恢復了知覺,感到震驚了。這個坑裡有三條鰷魚,可是坑太大,不好舀;他用白鐵罐子去捉,試了幾次都不成,後來他就不再試了。他怕自己會由於極度虛弱,跌進去淹死。而且,也正是因為這一層,他才沒有跨上沿著沙洲並排漂去的木頭,讓河水帶著他走。 這一天,他和那條船之間的距離縮短了三哩;隔天,又縮短了兩哩——因為現在他是跟比爾先前一樣地在爬;到了第五天末尾,他發現那條船離開他仍然有七哩,而他每天連一哩也爬不到了。幸虧天氣仍然繼續放晴,他於是繼續爬行,繼續暈倒,斷斷續續地爬;而那頭狼也始終跟在他後面,不斷地咳嗽和哮喘。儘管他撕下了身上的襯衫來墊膝蓋,他的膝蓋也已經和他的腳一樣鮮血淋漓,使他背後的苔蘚和岩石上留下了一路血漬。有一次,他回頭看見病狼正餓得發慌地舐著他的血漬,他不由得清清楚楚地看出了自己可能遭到的結局。除非……除非他幹掉這只狼。於是,一幕從來沒有演出過的殘酷的求生悲劇就開始了——病人一路爬著,病狼一路跛行著,兩個生靈就這樣在荒原裡拖著垂死的軀殼,相互獵取著對方的生命。 如果這是一條健康的狼,那麼,他覺得倒也沒有多大關係;可是,一想到自己要喂這麼一隻令人作嘔、只剩下一口氣的狼,他就覺得非常厭惡。他就是這樣吹毛求疵。現在,他腦子裡又開始胡思亂想,又給幻象弄得迷迷糊糊,而神智清楚的時候也愈來愈少,愈來愈短。 有一次,他從昏迷中給一種貼著他耳朵喘息的聲音驚醒了。那只狼一跛一跛地跳回去,它因為身體虛弱,一失足摔了一跤。樣子可笑極了,可是他一點也不覺得有趣。他甚至也不害怕。他已經到了這一步,根本談不到那些。不過,這一會兒,他的頭腦卻很清醒,於是他躺在那兒,仔細地考慮。 現在那條船離他不過四哩路,他把眼睛擦淨之後,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它;同時,他還看出了一條在光輝的大海裡破浪前進的小船的白帆。可是,無論如何他也爬不完這四哩路,這一點,他是知道的,而且知道以後,他還非常鎮靜。他知道他連半哩路也爬不了了。不過,他仍然要活下去。在經歷了千辛萬苦之後,他居然會死掉,那未免太不合理了。命運對他實在太苛刻了,然而,儘管奄奄一息,他還是不情願死。也許,這種想法完全是發瘋,不過,就是到了死神的鐵掌裡,他仍然要反抗它,不肯死。 他閉上眼睛,極其小心地讓自己鎮靜下去。疲倦像漲潮一樣,從他身體的各處湧上來,但是他剛強地打起精神,絕不讓這種令人窒息的疲倦把他淹沒。這種要命的疲倦,很像一片大海,一漲再漲,一點一點地淹沒他的意識。有時候,他幾乎完全給淹沒了,他只能用無力的雙手劃著,漂游過那黑茫茫的一片;可是,有時候,他又會憑著一種奇怪的心靈作用,另外找到一絲毅力,更堅強地劃著。 他一動不動地仰面躺著,現在,他能夠聽到病狼一呼一吸地喘著氣,慢慢地向他逼近。它愈來愈近,總是在向他逼近,好像經過了無窮的時間,但是他始終不動。它已經到了他耳邊。那條粗糙的幹舌頭正像砂紙一樣地磨擦著他的兩腮。他那兩隻手一下子伸了出來——或者,至少也是他憑著毅力要它們伸出來的。他的指頭彎得像鷹爪一樣,可是抓了個空。敏捷和準確是需要力氣的,他沒有這種力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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