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傑克·倫敦 > 熱愛生命 | 上頁 下頁


  但是,他對這些大道理想得並不長久。他蹲在苔蘚地上,嘴裡銜著一根骨頭,吸吮著仍然使骨頭微微泛紅的殘渣。甜蜜蜜的肉味,跟回憶一樣隱隱約約,不可捉摸,卻引得他要發瘋。他咬緊骨頭,使勁地嚼。有時他咬碎了一點骨頭,有時卻咬斷了自己的牙齒,於是他就用岩石來砸骨頭,把它搗成了醬,然後吞到肚裡。匆忙之中,有時也砸到自己的指頭,使他一時感到驚奇的是,石頭砸了他的指頭他並不覺得很痛。

  接著下了幾天可怕的雨雪。他不知道什麼時候露宿,什麼時候收拾行李。他白天黑夜都在趕路。他摔倒在哪裡就在哪裡休息,一到垂危的生命火花閃爍起來,微微燃燒的時候,就慢慢向前走。他已經不再像人那樣掙扎了。逼著他向前走的,是他的生命,因為它不願意死。他也不再痛苦了。他的神經已經變得遲鈍麻木,他的腦子裡則充滿了怪異的幻象和美妙的夢境。

  不過,他老是吸吮著,咀嚼著那只小馴鹿的碎骨頭,這是他收集起來隨身帶著的一點殘屑。他不再翻山越嶺了,只是不由自主地順著一條流過一片寬闊的淺谷的溪水走去。可是他既沒有看見溪流,也沒有看到山谷。他只看到幻象。他的靈魂和肉體雖然在並排向前走,向前爬,但它們是分開的,它們之間的聯繫已經非常微弱。

  有一天,他醒過來,神智清楚地仰臥在一塊岩石上。太陽明朗暖和。他聽到遠處有一群小馴鹿尖叫的聲音。他只隱隱約約地記得下過雨,刮過風,落過雪,至於他究竟被暴風雨吹打了兩天或者兩個星期,那他就不知道了。他一動不動地躺了好一會,溫和的太陽照在他身上,使他那受苦受難的身體充滿了暖意。

  這是一個晴天,他想道,也許他可以想辦法確定自己的方位。他痛苦地使勁偏過身子;下面是一條流得很慢的很寬的河。他覺得這條河很陌生,使他感到好奇。他慢慢地順著河望去,寬廣的河灣蜿蜒在許多光禿禿的小荒山之間,比他往日碰到的任何小山都顯得更光禿,更荒涼,更低矮。他於是慢慢地,從容地,毫不激動地,無心地,將眼光偶然順著這條奇怪的河流的方向,向天際望去,只看到它注入一片明亮光輝的大海。他仍然不激動。太奇怪了,他想道,這是幻象吧,也許是海市蜃樓吧——多半是幻象,是他的錯亂的神經搞出來的把戲。後來,他又看到光亮的大海上停泊著一隻大船,就更加相信這是幻象。他眼睛閉了一會兒再睜開。奇怪,這種幻象竟會這樣地經久不散!然而並不奇怪,他知道,在荒原中心絕不會有什麼大海、大船,正像他知道他的空槍裡沒有子彈一樣。

  他聽到背後有一種吸鼻子的聲音,彷佛喘不出氣或者咳嗽的聲音。由於身體極端虛弱和僵硬,他很慢很慢地翻了一個身。他看不出附近有什麼東西,但是他耐心地等著。又聽到了吸鼻子和咳嗽的聲音。在離他不到二十呎遠的兩塊岩石之間,他隱約看到一隻灰狼的頭。那雙尖耳朵並不像別的狼那樣豎得筆挺;它的眼睛昏暗無光,佈滿血絲;腦袋好像無力地、苦惱地耷拉著。這個畜生不斷地在太陽光裡眨眼。它好像有病,正當他瞧著它的時候,它又發出了吸鼻子和咳嗽的聲音。

  至少,這總是真的,他一面想,一面又翻過身,以便瞧見先前給幻象遮住的現實世界。可是,遠處仍舊是一片光輝的大海,那條船仍然清晰可見。難道這是真的嗎?他閉著眼睛,想了好一會。畢竟想出來了——他一直在向北偏東走,他已經離開狄斯河分水嶺,走到了銅礦穀。這條流得很慢的寬廣的河就是銅礦河。那片光輝的大海是北冰洋。那條船是一艘捕鯨船,本來應該駛往麥肯齊河口,可是偏了東,太偏東了,目前停泊在加冕灣裡。他記起了很久以前他看到的那張哈得遜灣公司的地圖,現在,對他來說,這完全是清清楚楚、合情合理的。

  他坐起來,想著切身的事情。裹在腳上的毯子已經磨穿了,他的腳破得沒有一處好肉。最後一條毯子已經用完了。槍和獵刀也不見了。帽子不知在什麼地方丟了,帽圈裡那小包火柴也一塊丟了,不過,貼胸放在煙草袋裡的那包用油紙包著的火柴還在,而且是幹的。他瞧了一下表。時針指著十一點,表仍然在走。很清楚,他一直沒有忘了上表。他很冷靜,很沉著。雖然身體衰弱已極,但是並沒有痛苦的感覺。他一點也不餓。甚至想到食物也不會產生快感。

  現在,他無論做什麼,都只憑理智。他齊膝蓋撕下了兩截褲腿,用來裹腳。他總算還保住了那個白鐵罐子。他打算先喝點熱水,然後再開始向船走去,他已經料到這是一段可怕的路程。

  他的動作很慢。他好像半身不遂地哆嗦著。等到他預備去收集幹苔的時候,他才發現自己已經站不起來了。他試了又試,後來只好死了這條心,他用手和膝蓋支著爬來爬去。有一次,他爬到了那只病狼附近。那個畜生,一面很不情願地避開他,一面用那條好像連彎一下的力氣都沒有的舌頭舐著自己的牙床。這個人注意到它的舌頭並不是通常那種健康的紅色,而是一種暗黃色,好像蒙著一層粗糙的、半幹的粘膜。

  這個人喝下熱水之後,覺得自己可以站起來了,甚至還可以像想像中一個快死的人那樣走路了。他每走一兩分鐘,就不得不停下來休息一回。他的步子軟弱無力,很不穩,就像跟在他後面的那只狼一樣又軟又不穩;這天晚上,等到黑夜籠罩了光輝的大海的時候,他知道他和大海之間的距離只縮短了不到四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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